我努力地睁大双眼,试图穿透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但一切都是徒劳。绝对的漆黑如同实质的墨汁包裹着我们,吞噬了所有的轮廓和方向。除了身上这件湿透的衣服,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出门前顺手从爷爷屋里炕桌上摸来的那个旧打火机。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成了唯一的希望。
双手传来一阵令人作呕的黏腻感,仿佛浸在腐烂多日的胶质里。我强忍着恶心,用力甩了甩手上的黑水,粘稠的液体甩在洞壁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摸索着伸进湿漉漉的裤兜,指尖触碰到那熟悉的、带着体温的坚硬轮廓。掏出来,是那个沉甸甸的老式煤油打火机。我把它头朝下使劲甩了甩,甩掉可能渗入的污水,拇指用力擦过粗糙的火石轮——
“嚓!”
一声清脆的摩擦声在死寂中格外响亮,紧接着,“呼”的一声,一朵黄豆般大小、顽强跳动的橘黄色火苗骤然亮起!微弱的光晕勉强撑开一小圈昏黄的光域,驱散了咫尺之内的绝对黑暗。
“能用!”
我心头一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借着这微弱的、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光亮,我迅速扫视四周。浑浊的黑水淹至大腿,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我那柄三齿钢叉,就直挺挺地插在离我不到半米远的黑水坑里,只露出小半截冰冷的金属杆。而胖子腿边,他那把闪着寒光的砍柴刀,大半刀身没入黑水,刀背上的反光在火苗下幽幽一闪。
“唉呀妈呀!”
胖子倒抽一口冷气,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
“木生!这…这要是刚才摔下来,再歪那么一丁点,直接砸到这刀刃上…胖爷我这腿…不,这条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啊!”
他心有余悸地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凶器,脸都白了。
我同样感到一阵后怕,脊背发凉。但现在绝不是恐惧的时候。我赶紧松开拇指,那点宝贵的火苗瞬间熄灭,无边的黑暗再次汹涌而来,将我们重新吞没。这打火机里的煤油有限,每一次点燃都是奢侈的消耗。
“胖子,别瞎琢磨了,先离开这鬼地方!”
我低声喝道,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黑暗中,传来胖子在身下粘稠黑水里摸索的“哗啦”声。不一会儿,他竟发出了一声带着点兴奋的低呼:
“嘿嘿!木生,你猜胖爷摸到啥好东西了!”
我正心烦意乱,没好气地回怼:
“我看你奶……”
话刚出口半截,硬生生被我咽了回去。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生死未卜的鬼地方,骂他毫无意义,反而徒增恐慌。
“你还记得洞口那棵邪门的油桐树不?”
胖子没在意,自顾自地说着,声音在水声中显得闷闷的,
“每年秋天那果子熟透了,噼里啪啦往下掉。这洞口底下,可不就是它们的坟场嘛!日积月累,全滚下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又是一阵悉悉索索的摸索,伴随着果子相互碰撞的轻微“咕噜”声。不一会儿,他似乎就在身边的水里捞起了一大捧东西。
“一直在这臭水坑里泡着不是办法,”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臭水,强迫自己冷静分析,
“胖子,咱们得动起来。这里黑得邪乎,寸步难行,千万别走散了。这样,我手搭在你背上,咱们摸着洞壁,沿着这坑边慢慢往前挪,看看能不能找到浅水的地方,或者别的出口。”
“成!听你的!”
胖子应道,声音里也透出一股狠劲。
黑暗中,我听到胖子摸索着捡起了他的砍柴刀,又传来一阵布料摩擦的声音——他把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泥污和黑水的厚实迷彩外套脱了下来。他摸索着把油桐果子直接兜在外套里,然后抓住两只袖子,简单地在果子堆上打了个结,做成了一个临时的包裹。
我一手紧紧攥着冰冷的钢叉杆,另一只手摸索着,准确地搭在了胖子厚实、湿滑的后背上。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和传递过来的体温。胖子则一手提着装满果子的外套包裹,另一只手紧握砍刀,像盲人探路般,将刀尖伸向前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脚下的虚实和前方的障碍。
“走!”
胖子低吼一声,迈开了步子。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脚下是深及大腿、粘稠冰冷的黑水,巨大的阻力让人举步维艰。水底是厚厚的、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腐叶淤泥,踩上去软绵绵的,深一脚浅一脚,稍不留神就可能失去平衡。更要命的是淤泥里还混杂着尖锐的石块和不知名的硬物,硌得脚底板生疼。冰冷的河水像无数细小的针,透过湿透的裤管,不断刺入皮肤,带走身体的热量,让人牙齿都忍不住打颤。
就在我趟水前行时,小腿外侧突然感到一丝异样的滑腻触感!仿佛有什么冰冷、滑溜、带着韧性的东西贴着皮肤一擦而过,速度极快!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清晰得让人汗毛倒竖!
“什么东西?!”
我猛地一缩腿,声音带着惊悸。
“啥?”
胖子在前面停下,紧张地问。
“没…没什么,可能是水草…”
我强自镇定,但心头的疑云和寒意更重了。这死寂幽深的地下水潭里,难道还有活物?
我们互相搀扶着,像两个连体人,紧贴着湿滑冰冷的洞壁,一点一点地往前挪。胖子手中的砍柴刀不时碰到洞壁,发出“叮叮当当”的轻响,或者探入水中,搅动起更大的腥臭水花。在这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任何一点声音都被放大得格外清晰,撞击着紧绷的神经。
不知挪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突然,我感觉双腿一轻!脚下踩踏的阻力骤然消失,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差点一个趔趄栽进更深的水里!同时,耳边传来了与之前趟水截然不同的声音——不再是那种粘稠、沉闷的“哗啦”声,而是变成了更清晰、更流畅的“哗哗”水声,仿佛双脚在趟过一条流动的小溪!
“水…水流?!”
我心头一震。
几乎与此同时,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凉风,带着洞外世界不曾有的、更深沉的湿冷气息,毫无征兆地拂过我的脸颊,吹得我裸露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木生!有风!真的有风!”
胖子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洞通着外面!肯定有出口!”
希望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我们精神大振,沿着水流的方向,更加卖力地摸索前进。水声越来越清晰,脚下的感觉也在变化。淤泥渐渐变少,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多硌脚的碎石和光滑的鹅卵石。水的深度也在缓缓下降,从大腿逐渐降到膝盖,再降到小腿肚……终于,当一脚踏出,感觉脚下不再是流动的水,而是坚实、布满碎石的河滩时,我们终于离开了那令人作呕的黑水潭,踏上了相对干燥的“岸”。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一股更深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们。回头望去,来时那个洞口透进来的、如同井口般巴掌大的天光,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我们仿佛被投入了墨水瓶的最深处,陷入了比之前更加纯粹、更加令人窒息的绝对黑暗之中!无论怎么努力地瞪大眼睛,视野里除了浓稠得化不开的黑,还是黑。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渺小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
“他娘的…连蛤蟆都当不成了…”
胖子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木生,咱们现在…真成睁眼瞎了。”
“照明!我们现在急需要解决照明问题!”
我斩钉截铁地说,压下心头的寒意。没有光,寸步难行,更别说寻找出路。
“对!光!”
胖子如梦初醒,立刻行动起来。黑暗中传来他解开迷彩外套包裹的声音,接着是油桐果子“咕噜噜”滚落在地,在碎石滩上四散滚动的声音。
“这可是个好东西!”
胖子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和笃定。我听到他蹲下身,在碎石滩上摸索着,似乎在寻找合适的石头。很快,“啪!啪!” 的敲击声响起,那是他在用石头砸开油桐果子坚硬的外壳。这声音在死寂的洞里显得格外清脆。
“木生,你注意点,别踩着果仁!”
胖子提醒道。他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砸开了好几个果子,把里面白色的果仁小心地堆放在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石面上,又把砸碎的硬壳也拢在一起。
就在这时,胖子似乎想到了什么。黑暗中,我听到他摸索着自己那件湿漉漉的迷彩外套,手指在衣服内侧摸索着:
“嘿!这里面还有点干地方!”
他惊喜地低呼一声。原来,外套虽然外层湿透了,但贴着身体的内衬有些地方因为叠压或者布料特性,竟然还保持着些许干燥!他毫不犹豫地开始撕扯这件外套相对干燥的内衬部分!粗糙的布料被蛮力撕裂,发出“刺啦”的声响。他摸索着找到我,把一条撕下来的、相对干燥的布条塞进我手里:
“快,火机!点着它!这玩意儿应该好点!”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擦亮打火机。昏黄的火苗重新燃起,虽然微弱,但在绝对的黑暗中却如同灯塔。胖子迅速接过燃烧的布条,小心地将其放在那堆白色的油桐果仁上。
火苗舔舐着布条,这相对干燥的内衬果然比湿透的外层好烧一些,火焰“腾”地一下蹿高了一截!迅速蔓延到干燥易燃的油桐果仁上。“噗”的一声轻响,伴随着一股刺鼻的黑烟升腾而起,一团比预想中更旺盛的、摇曳的火焰终于升腾起来!橘红色的光芒虽然依旧范围有限,但比预想的亮了不少,驱散了一小片令人绝望的黑暗,照亮了我们立足的这片碎石河滩,也让我们看清了彼此狼狈不堪的脸。火光下,胖子只穿着那件湿透的旧背心,紧贴在身上,露出圆滚滚的上身轮廓和喉结下那道狰狞的熊爪疤。
“有光了!成了!”
胖子激动地低吼一声,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这点火撑不了多久,”
我看着那堆燃烧的火焰,眉头紧锁,
“胖子,再去边上看看,能不能找到点枯树枝什么的!越多越好!”
“好嘞!”
胖子应了一声,借着火光,立刻在河滩边缘搜索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或许是地下暗河季节性涨水冲刷的缘故,在河滩与洞壁交接的稍高处,竟然堆积着不少被水流带来的枯枝败叶!虽然大多也带着湿气,但总比没有强。
我赶紧过去帮忙,两人七手八脚,很快就抱回了一大堆粗细不等的枯枝。我们把细小的、相对干燥的枝叶小心翼翼地架在那堆燃烧的油桐果仁和布条上。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新的燃料,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火势肉眼可见地更加旺盛起来!橘红的火舌跳跃着,舔舐着空气,驱散着阴冷和黑暗,将我们周围更大一片区域照亮。温暖的光辐射到身上,驱散了一些刺骨的寒意,也给了我们莫大的心理慰藉。有趣的是,那跳跃的火苗顶端,明显地向我们刚才过来的方向倾斜、打着卷——那是空气流动的方向,风来的方向!
火焰照亮了环境,也带来了新的难题。我看着熊熊燃烧、无法移动的火堆,眉头拧得更紧了:
“胖子,现在有光亮了,但想沿着风的方向找出口,这火堆没法带着走啊。没有绳子,刚才那个滑下来的陡坡洞口,咱们是绝对爬不上去的。只能往前走,可这火……”
“嘿嘿,木生,这你可就问到你胖哥的专业上来了!”
胖子一拍胸脯,脸上露出了自信满满的笑容。他立刻蹲下身,把刚才剩下的油桐果子全部砸开,将里面白色的果仁一股脑儿掏出来,放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接着,他拿起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对着果仁一阵猛砸猛捣,很快就把它们捣成了粘稠的、散发着植物油脂清香的白色糊糊。
“快!再去捡几根粗点的、结实点的树枝来!最好是带点分叉的!”
胖子头也不抬地吩咐道。
我应声而去,在火光照亮的河滩边缘仔细搜寻。很快,我找到了几根手腕粗细、长度合适的枯枝,其中两根末端正好有天然的Y型分叉。我赶紧抱了回来。
胖子接过树枝,挑了一根最粗壮的。他拿起石头,对着树枝有分叉的那一端用力砸了几下,将分叉处的木头砸得更开、更毛糙,露出了更多的木质纤维。然后,他用手指挖起一大坨捣好的油桐糊糊,像抹泥巴一样,厚厚地、仔细地涂抹在砸开的木质纤维缝隙里,确保每一处空隙都被粘稠的油脂填满。接着,他又从那件撕破的迷彩外套上扯下几条相对干燥些的内衬布条,一圈圈、紧紧地缠绕在涂抹了油桐糊糊的树枝顶端,用力勒紧打结,确保布条完全浸润在油脂里,并与木头紧密贴合。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小心地将缠好布条的树枝头,凑近燃烧的火堆边缘。火焰的温度迅速烘烤着布条和下面的油桐糊糊。一股更浓的油脂燃烧气味弥漫开来,布条在高温下收缩、碳化,并与下面融化的油桐油脂、木头纤维紧密地粘合、固化在一起!一个简易但看起来相当牢固的火把头就成型了!
“成了!瞧这粘的,多结实!”
胖子得意地举起这第一支火把,在火光下仔细端详,
“保管耐烧!”
我们两人配合默契,如法炮制,很快又做好了另外三支火把。我找了些柔韧的藤蔓(也是河滩边找到的),将三支未点燃的火把捆扎结实,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后背上。胖子则一手举着点燃的第一支火把(火焰稳定明亮),一手紧握着砍柴刀。我也握紧了我的钢叉。
“准备妥当!出发!”
胖子低吼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地下河道里回荡。
我们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毅然决然地转身,朝着火苗飘动的相反方向——也就是风吹来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迈开了步伐。火把顶端燃烧的桐油,不时滴落到旁边流淌的地下河水里,发出“滋滋”的炸裂声,溅起细小的水花和青烟,在黑暗中留下一串短暂的光痕和刺鼻的气味。
火光照亮了前路。我们正沿着一条蜿蜒的地下暗河前进。河水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水流湍急而冰冷,在我们涉水的小腿位置冲击着,发出持续的“哗哗”声。河道时宽时窄,两侧是湿滑、长满深色苔藓的岩壁。河床布满了被水流冲刷得圆滑的碎石和更大的鹅卵石,踩上去并不稳定,必须时刻小心。洞顶高低起伏,垂挂着一些湿漉漉的、形态怪异的钟乳石,在火光下投下张牙舞爪的巨大阴影。空气潮湿阴冷,混合着水汽、苔藓的土腥味、油桐燃烧的烟火味以及若有若无的、来自更深处的、难以言喻的陈旧腐朽气息。
冰冷的河水贪婪地汲取着身体的温度,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谨慎。钢叉和砍刀不仅是武器,更是探路的拐杖,不断敲击着前方的水面和河床,试探着深浅和虚实。偶尔,在火把光芒摇曳的边缘,似乎能看到水下有更深的阴影一闪而过,或者感受到小腿附近水流被快速搅动的异样感。之前那滑腻的触感并非错觉,这看似死寂的水下,显然存在着某种生命。这发现并未带来安慰,反而在未知的黑暗深渊中,又增添了一层隐秘的窥伺感。有时脚底踩在圆滑的鹅卵石上,能感觉到石下轻微的骚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受惊逃窜。甚至有一次,胖子手中的火把光芒扫过一片稍浅的水域,我似乎瞥见一尾细长的、近乎透明的影子倏地钻进了石缝深处。
火把的光芒是我们唯一的依靠,它驱散了眼前的黑暗,却也将未知的危险压缩在更近的光圈之外。我们不知道这条冰冷的地下暗河会通向何方,前方等待着我们的究竟是逃出生天的出口,还是更加凶险莫测的深渊。但此刻,除了硬着头皮,握紧手中燃烧稳定、带来些许安全感的火把和武器,在这幽深的地底步步为营地向前探索,我们别无选择。那微弱的、带着湿冷气息的风,成了我们唯一的指引,牵引着我们向未知的黑暗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