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葵蹲下身,仔细查看空洞的位置和风口的角度,又用树枝比划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明悟:
“风口开凿无误!是内胆泥料在拍打时,此处受力不均,泥料内部裹挟了气泡!阴干后气泡收缩形成空腔!若非及时发现,炉火一起,热力灌入,此壁必崩!”
死寂再次笼罩工地。辛辛苦苦砌筑的炉体,竟隐藏着如此致命的暗伤!难道又要推倒重来?
“大人!”
周福的声音带着颤抖,“这,这炉体已近完成,拆了,太可惜了!”
金葵沉默着,手指在空洞边缘用力抠下一点疏松的泥料,捻碎。他绕着炉体走了几圈,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子,反复丈量、计算。最终,他停在空洞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不拆!”
金葵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
“但此伤必须根除!张魁!”
“在!”
张魁一个激灵。
“你带人,从此处风口小心向内钻探,务必打通到空洞!记住,角度要准,不可伤及周围完好炉壁!”
金葵下令。
“是!”
张魁领命,立刻挑选最精巧的燧石钻头,蘸着水,如同进行最精密的雕刻,小心翼翼地沿着风口通道向内钻探。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每一下都屏住呼吸。
终于,“噗”的一声轻响,钻头似乎穿透了薄薄的壁障!一股微弱的空气从风口吹出。
“通了!”
张魁惊喜道。
“好!”
金葵立刻转向韩勾,
“立刻调最细腻的耐火泥浆!要稀稠得当!用长竹管,从风口小心注入!务必让泥浆填满整个空腔!一丝空隙都不能留!”
韩勾接单命令,立刻动手。特制的稀泥浆被缓缓注入竹管,顺着风口通道,一点点流入那个隐藏的空洞。所有人都围在一旁,屏息凝神,仿佛能听到泥浆流淌的声音。直到泥浆从张魁开凿的细小观察孔中微微渗出,才宣告填满。
“封死观察孔!外层加固!”
金葵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战,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这补救之法,如同在巨兽心脏上动了一场精细的手术,风险极大,但鹰愁涧,已没有时间再重铸一个炉体了。
炉体终于完成,在三角凹地中沉默矗立,像一个粗糙而坚毅的巨人。然而,冶炼的火焰需要木炭!大量的、优质的、足以催生熔炉之魂的木炭!
金葵的目光投向凹地后方那片更茂密、更幽深的森林。
“伐木!烧炭!”
新的命令下达。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建造,而是燃烧与转化。
烧炭的区域选在凹地边缘一片背风的缓坡上。伐木的号子再次响起,但这一次,目标不再是粗大的梁柱,而是那些木质坚硬、纹理细密的树种——青冈、柞木、麻栎。王猛带着锐金卫主力,如同砍伐的洪流涌入森林。沉重的石斧劈砍在坚韧的硬木上,发出沉闷的“梆梆”声,远不如砍伐软木时那般爽利,木屑也更为细碎。汉子们需要付出更多的力气,才能放倒一棵合适的烧炭木。
“要硬木!不要杂树!”
王猛的声音在林中回荡,
“赵二!你他娘的眼睛长屁股上了?这棵杂木砍它作甚?费劲不说,烧出来的炭一捏就碎!”
赵二被骂得缩了缩脖子,赶紧招呼同伴转向另一棵粗壮的青冈树。汗水在他背上流淌,冲刷着尚未完全褪去的鞭痕,火辣辣地疼。上次的教训刻骨铭心,他再不敢有丝毫马虎。
砍倒的硬木被迅速拖到烧炭区。这里,卫甲带着另一队人马,正在热火朝天地挖掘炭窑。炭窑是依山势挖掘。他们选择背风的土坡,用石铲、骨耜奋力向下挖掘,掏出一个巨大的、形如倒扣巨碗的深坑。坑壁需要拍打结实光滑。坑底则用石块垒砌出几条纵横交错的火道。窑顶用砍伐下来的粗壮树枝交叉搭起骨架,再覆盖上厚厚的黏土层,拍打严实,只留下顶部的排烟口和侧面的点火口、观察孔。一个个简陋的土窑如同巨大的蚁冢,在坡地上排开。
木料被截成四尺左右的长段,按照“井”字形或“工”字形,一层层紧密地码放进炭窑内。空隙必须极小,才能保证炭化均匀。码窑是个技术活,卫甲亲自指挥,要求极其严格。码好的窑,用湿泥仔细封死窑门和所有缝隙,只留下点火口和顶部的排烟孔。
点火!干燥的松针、细枝被投入点火口引燃。火苗舔舐着窑内的木料,浓烈的白烟开始从顶部的排烟孔滚滚而出,直冲云霄!
“成了!”
第一次负责烧炭的赵二看着升腾的烟柱,抹了把汗,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其他人也大多如此,觉得只要点着火,等着烧完就行了。
然而,数日后,当第一窑木炭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开启时,所有人都傻了眼。窑内的景象惨不忍睹!大部分木料并未完全炭化,呈现出一种尴尬的黑褐色,木质疏松,稍一用力就断成碎块。还有一些则烧成了灰白色的灰烬。只有中心极小一部分,呈现出黝黑坚硬的光泽。
“这,这是啥玩意儿?”
王猛抓起一把黑褐色的碎块,轻轻一捏,就化成了粉末,
“这玩意儿能烧炉子炼铜?点个火盆烤火还差不多!”
赵二和其他负责烧炭的汉子面面相觑,脸上火辣辣的。
金葵抓起几块中心烧得较好的黑炭,又捡起那些黑褐色的碎炭和灰烬,仔细查看,放在鼻尖嗅闻。他抬头看向负责控火的卫甲和几个烧炭工,声音低沉:
“火候!控火是关键!初期点火,需要猛火,尽快将窑内温度升起来,驱赶湿气。中期,要封窑,限制空气进入,让木料闷烧炭化,烟色应由白转青再转淡!你们是不是点火后就不管了?任由大火猛烧,烟囱一直冒白烟?”
卫甲惭愧地低下头:
“大人,我们,我们看火烧得旺,烟也大,以为,以为烧得透!”
“愚昧!”
金葵厉声道,
“烧炭如养火!需时时观察,精准调控!烟色就是火候的眼睛!白烟是水汽,青烟是挥发物,只有烟气极淡,近乎无色,才说明炭化接近完成!你们放任大火烧了几天,木料外层烧成了灰,内里还没透!这烧出来的,是废料!”
他拿起一块半生不熟的碎炭,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从今日起,所有烧炭工,由我亲自教授!卫甲,你也听着!第一步,选材!只取青冈、柞木、麻栎等硬木,新伐的需阴干至少半月,去除多余水分!第二步,码窑!务必紧密!第三步,控火!点火后,猛火攻一个时辰,待窑内湿气排出,烟色由浓白转淡青时,立刻封死点火口大部,只留一丝缝隙!同时,严密监视排烟口!烟色必须由青转淡,直至几乎看不见烟!此过程,需四日!期间,需有专人轮班值守,根据烟色和窑温,随时微调风口大小!一丝懈怠,满窑尽毁!”
接下来的日子,金葵拖着伤躯,几乎住在了炭窑区。他亲自示范如何辨识烟色的微妙变化:浓白如牛乳,是水汽正盛;淡青如晨雾,是挥发物析出;当那青烟变得若有似无,如同山间最稀薄的雾气时,便是封窑闷烧的最佳时机。他教他们如何用手指感受窑壁不同位置的温度差异,判断内部炭化是否均匀。他如同最严苛的老师,日夜巡查,稍有差池,便是一顿毫不留情的呵斥。
然而,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如同幽灵般缠绕着金葵——烟!持续数日、十数窑同时烧制产生的滚滚浓烟!即使按照他的方法控制了烟色,但那持续不断的、哪怕相对淡薄的烟气,在无风的天气里,依旧会像一条条灰色的巨蟒,扭动着升上鹰愁涧的上空!这无异于在向可能存在的西岐斥候挥舞着告密的旗帜!
“必须解决烟的问题!”
金葵站在山坡上,望着几条袅袅升腾的烟柱,眉头锁成了死结。鹰愁涧的隐蔽,是生存的底线。
他把自己关在洞里一天一夜,对着炭窑的地形图和排烟口的位置苦思冥想。朝歌的经验帮不上忙,那里有足够的空间和人力分散处理。山野生存的本能和军旅中对隐藏踪迹的深刻理解,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分散!引导!伪装!
他猛地冲出石洞,再次召集卫甲和烧炭组骨干。
“改窑!”
金葵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现有的直排烟囱,是最大的破绽!我们要把烟打散!让它消失在山雾里!”
他指着炭窑后方陡峭的山坡和嶙峋的岩石:
“看到那些岩石缝隙和低矮的灌木丛了吗?我们要在每一个炭窑的排烟口后面,挖掘多条曲折、细小的地下烟道!就像,就像地鼠打洞!烟道不能直通向上,要贴着地面,七拐八绕,最后分散通到不同的岩石缝隙或者茂密的灌木丛根部!”
卫甲等人听得目瞪口呆。在地下挖迷宫一样的烟道?这闻所未闻!
“大人,这,这得挖多长?挖偏了怎么办?烟排不出去,憋在窑里会炸的!”
一个烧炭工担忧道。
“所以才要你们小心!”
金葵目光灼灼,
“烟道不需要很深,贴着地表下方一尺即可!但必须曲折!每一条主烟道分出数条细小的支道,如同树根!每条支道的出口,必须隐蔽在岩石下、树根旁、厚厚的苔藓或者枯叶堆里!出口要小,要分散!”他抓起一把泥土,
“挖掘时,表层带着草皮的土要小心保存!烟道挖通后,立刻将带草皮的土覆盖回去!这样,从外面看,几乎看不出挖掘的痕迹!烟气从这些分散的、贴着地面的小孔冒出来,量少而分散,上升力弱,立刻就会被山间的风或者雾气稀释、裹挟,消失不见!就像,就像山涧自然蒸腾的地气!”
这个新奇的、结合山势的创新构想,充满了挑战,但也点燃了卫甲等人眼中的希望之火。说干就干!烧炭暂停,所有人力转向改造烟道。
这又是一场与泥土和岩石的鏖战。汉子们匍匐在窑后的山坡上,用短柄的石铲、削尖的木棍,甚至用手,在坚硬或松软的土层、岩缝中艰难地开掘。按照金葵的规划,主烟道贴着地表蜿蜒,不断分出细小的支脉。挖掘的泥土被小心运走,表层带着草根苔藓的“草皮土”被单独存放。遇到坚硬的岩石阻挡,便用火烧水激法小心地崩开小缺口,或者干脆绕道。每挖通一条支道,便立刻将出口伪装好,覆盖上精心保存的草皮土,再撒上些枯枝的落叶。卫甲如同最细心的绣娘,检查着每一个出口的隐蔽性。
改造完毕,重新点火。这一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望向山坡。当窑温升起,排烟开始时,奇迹出现了!原先直冲云霄的醒目烟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炭窑后方山坡上,几十处极其分散的、如同蛛丝般细微的淡青色烟缕,贴着地面,丝丝缕缕地从岩石缝隙、枯叶堆下、灌木根部极其缓慢地渗出。这些烟缕刚一冒头,就被山间流动的微风轻轻扯散,迅速融入了清晨或黄昏那本就氤氲的山岚雾气之中。若非刻意趴在地上仔细寻找,根本无从分辨!
“成了!大人!成了!”
卫甲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指着那些几乎与自然雾气融为一体的丝丝烟气,
“您看!没有了!大烟囱没有了!”
金葵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他抬头望向鹰愁涧被雾气笼罩的天空,那抹深沉的幽绿仿佛近在眼前。炉火已备,炭薪已成,遮蔽的帷幕也已落下。鹰愁涧的熔炉,终于等到了点燃的时刻!沉寂了不知道多少年,这些埋藏在鹰嘴涧深处的铜矿终于得见天日,即将在烈火中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