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良小臂上那道被弩弦抽出的狰狞血痕,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鹰愁涧人的心上。狂欢的余烬被彻底扑灭,仓库里那些堆积的、闪着幽冷青光的青铜兵器,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寒意。金葵站在仓库门口,目光扫过那些新铸的锋芒,又落回温良裹着麻布、渗出暗红的手上。炉火铸锋,只是第一步。如何握紧这柄双刃剑,不使其反噬,才是真正的考验。
“大哥。”
金葵的声音在略显沉寂的仓库中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利器已成,需配以强手,方能克敌。锐金卫兄弟,愿倾囊相授,助山寨兄弟练就杀敌保命的本事。”
温良正由周婶重新包扎伤口,剧痛让他眉头紧锁,虬髯因疼痛而微微颤抖。闻言,他猛地抬头,独眼中精光爆射,直刺金葵:
“教?怎么教?锐金卫的本事,是拿命堆出来的!山寨的兄弟,有几个见过血?有几个杀过人?”
他语气冲撞,带着受伤后的烦躁和对未来的隐忧。
金葵神色不变,迎着温良审视的目光,沉稳道: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无需人人如锐金卫般百战余勇,但求令行禁止,通晓号令,能结阵自保,敢挥刃见血!此乃山寨立足之本。”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仓库内神情各异的众人,
“金葵斗胆建言:山寨上下,除必要维持矿洞、冶炼、炭窑运转之匠人及老弱妇孺外,所有青壮,无论锐金卫还是山寨旧部,皆需编入战训!”
此言一出,仓库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山寨旧部们互相交换着眼神,有跃跃欲试的,也有面露难色的。锐金卫众人则挺直了腰背,眼神锐利。
“如何编法?”
马善温和的声音响起,他走到温良身边,清澈的目光落在金葵身上,带着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温良也死死盯着金葵,等他下文。
金葵心中早有成算,清晰道:
“为免耽误采矿冶炼根本,更需兼顾锐金卫之专长——战训与冶炼,当如日月轮替!”
他指向赵吉:
“赵吉!”
“在!”
“你统管冶炼场、炭窑区、选矿场!此为‘日轮’之责!凡编入‘日轮’者,需要全力保障矿石开采、木炭烧制、铜铁冶炼、兵器铸造!此乃鹰愁涧血脉根基,一刻不可懈怠!”
“诺!属下必竭尽所能,保炉火不熄,兵锋不绝!”
赵吉抱拳领命,声音铿锵。这安排,将他从直接的战训中抽离,专注于后勤命脉,也避开了可能的锋芒。
金葵又看向王猛:
“王猛!”
“在!”
“你统管‘月轮’战训!凡编入‘月轮’者,集结后,以冶炼场外围开阔地为校场,练队列号令,习格斗劈刺,演结阵御敌!此乃鹰愁涧筋骨爪牙,需千锤百炼!”
“得令!”
王猛虎吼一声,眼中战意熊熊。这安排,赋予了他练兵实权。
“至于编组之法,”
金葵转向温良和马善,姿态放低,带着请命的意味,
“为示公平,免生嫌隙。请大当家、二当家亲自裁定,将山寨旧部与锐金卫混编!每队设正副队长各一,正职由大当家或二当家指定山寨得力兄弟担任,副职则由锐金卫中精熟战阵者辅助!日常操练,由副职依王猛所定操典执行;号令约束、赏罚升降,由正职队长决断!王猛统管全局,只定操典,督进度,不直接号令各队!”
金葵这番话,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温良独眼中的审视瞬间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一丝受用!金葵不仅主动将最核心的冶炼大权交给了赵吉,他虽属锐金卫,但已明确剥离战训,更将直接带兵的队长正职,全部留给了山寨旧部!锐金卫只屈居辅助教学的副职,连王猛这个总教官,也只有制定规则和监督之权,没有直接指挥权!这等于将战训队伍的实际控制权,完全、彻底地交还给了温良和马善!金葵和锐金卫,只提供“技术”支持。
避嫌!这是赤裸裸的避嫌!更是对温良地位毫无保留的尊崇!
温良胸中那点因伤而起的怒火和猜疑,瞬间被这巨大的“诚意”冲得烟消云散,甚至涌起一丝“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惭愧。他猛地一拍大腿(牵动了伤口,疼得呲牙咧嘴):
“好!三弟!够意思!就这么办!”
他转向马善,
“老二,挑人的事,你熟!你来!挑那些敢打敢拼、服众的兄弟当队长!”
马善深深地看了金葵一眼,清澈的眼底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有赞赏,有疑虑,最终化为平静:
“大当家放心,善必秉公而断。”
编组令下,鹰愁涧这台庞大的机器,开始了前所未有的“日月轮转”。
三角凹地再次被炉火、矿石与汗水的交响所统治。
矿洞深处,赵吉亲自督阵。开采组在改良的“火烧水激”法下,有条不紊地拓宽着巷道。劣质木炭稳定燃烧,释放着持续高温。通风组的小伙子们,利用简陋的皮扇和挖掘的导风沟,将有限的有害烟气导向深处岩缝。矿石被开采下来,装入加固过的青铜轴套矿车,沿着木轨“嘎吱嘎吱”地运出。
“都麻利点!日头落山前,这车矿石必须送到选矿场!”
一个山寨旧部出身的运输小头目大声吆喝着,他手下混编着山寨和锐金卫的汉子。有了青铜加固,矿车运行平稳许多,效率提升。
选矿场,水流汰选的沟渠哗哗作响。妇人和半大孩子们围在水渠旁,眼疾手快地将沉底的上品矿石捞起。韩勾带着几个老匠人,严格把关着最后筛分的颗粒大小。
“这块大了,回去再敲敲!”
“这堆粉末不要,倒废料坑!”
冶炼炉区,炉火从未熄灭。鼓风的号子声依旧低沉有力,只是轮换的汉子们脸上少了几分最初的狂热,多了几分沉稳的坚韧。投料、控火、出炉…一切按部就班。新铸的青铜部件被源源不断地送到各个工区——加固矿车的轴套、角码,强化弓弩的弰套、衬片,甚至开始尝试铸造更大型的器物范模。赵吉如同最精密的钟表匠,协调着“日轮”的每一个齿轮,确保这条血脉的畅通无阻。他深知,这是整个鹰愁涧的根基,也是金葵将信任交托于他的重担。
冶炼场外围那片临时平整出的校场上,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整齐的呼喝与脚步声!
王猛如同铁塔般矗立在校场中央的高台上。他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锐金卫旧战衣,虬髯在火光下如同钢针。他面前,是十支混编的队伍,每队约二十人。队长皆是马善亲自挑选的山寨旧部中颇有威望或敢打敢拼的汉子,副队长则是王猛指定的锐金卫老兵。
“立——正!”
王猛的声音如同滚雷,在校场上炸开。
“哗!”
一阵不算整齐但足够响亮的靠脚声。队列中,山寨汉子们大多神色紧张,身体僵硬;锐金卫老兵则下意识地挺直腰背,目光锐利。
“各队正副队长,出列!报数!”
王猛继续吼道。
十名山寨队长和十名锐金卫副队长应声跨前一步。山寨队长们有的声音洪亮,有的略带紧张:
“一队队长,李黑子!”
“二队队长,孙大膀!”
锐金卫副队长们则报数简洁有力:
“记住你们身边的人!”
王猛目光如电,扫过这二十人,
“正队长,掌号令,明赏罚!副队长,教本事,纠动作!操练场上,令出一门!违令者,正队长有权按规处置!副队长需全力配合!都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
二十人齐声应和,声震夜空。
“入列!”
王猛大手一挥,
“第一课!站如松!行如风!都给老子站直了!没老子命令,天上下刀子也不许动!”
枯燥却无比基础的队列训练开始了。在王猛粗豪却精准的号令下,在各队副队长严厉的纠正下,混乱的脚步逐渐变得整齐,松垮的身形渐渐绷直如枪。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衣,在深秋的夜风中带来刺骨的寒意,但无人敢动。
队列稍有小成,便是格斗基础。没有花哨的招式,只有最直接、最致命的劈、刺、撩、扫!副队长们手持未开锋的青铜短剑或硬木棍,反复示范着最标准的发力姿势和攻击线路。
“腰马合一!力从地起!发于腰,贯于臂,聚于刃!”
“刺!要快!要准!要狠!想象你面前就是西岐狗的喉咙!”
“挡!用臂骨最硬的地方!斜着格!挡开立刻反击!”
训练用的木棍和未开锋的青铜剑在夜色中激烈碰撞,发出“噼啪”、“铛啷”的脆响。惨叫声和闷哼声也不时响起——动作变形、格挡失误,实打实的痛楚是最好的老师。山寨汉子们从最初的笨拙慌乱,在汗水与淤青的洗礼下,动作渐渐变得有模有样,眼神中也开始凝聚起一丝凶狠。
结阵演练是重中之重。王猛将最基础的“圆阵”和“锥阵”反复操练。盾牌,目前还是简陋的木盾,镶嵌了青铜加固件的格挡配合,长矛是矛头未开锋的攒刺掩护,短的补位绞杀。
“一队!举盾!顶住!”
“二队!长矛!斜刺!刺!”
“三队!短兵补位!砍他下盘!”
“圆阵!内圈蹲!外圈立!矛刺!盾挡!刀砍!”
混乱的嘶吼在王猛和副队长们声嘶力竭的咆哮中,逐渐被整齐划一的号令所取代。虽然动作依旧生涩,配合远谈不上默契,但那种初步成型的、依靠集体力量对抗冲击的雏形,开始在校场上凝聚。火光下,移动的阵型如同一个生涩却充满力量的巨大齿轮,在笨拙地磨合转动。
金葵偶尔会出现在校场边缘的阴影里,默默观看。他从不干涉王猛的训练,更不会直接对队伍发号施令。看到山寨旧部队长逐渐熟悉号令,开始有模有样地约束队伍;看到锐金卫副队长一丝不苟地传授技巧,纠正动作;看到那些曾经散漫的山寨汉子眼中开始凝聚起属于战士的专注和一丝狠厉,他会微微颔首,然后悄然离去,将舞台完全留给王猛和那些队长们。他的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只在需要时提供支持,绝不僭越。
日月轮转,冶炼与训练交替。鹰愁涧如同一台上了发条的精密机器,在“日轮”的炉火汗水与“月轮”的杀伐中高速运转。
磨合并非一帆风顺。
“日轮”的矿洞里,一个锐金卫因动作稍慢,被负责运输的山寨小头目呵斥了几句。锐金卫脸色一沉,虽未顶撞,但眼中闪过一丝不忿,搬运矿石时故意放缓了速度。小头目看在眼里,火气更大,两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僵冷。消息传到赵吉耳中,他立刻将两人叫到一起,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都他娘的什么时候了?还分你的我的?炉子里的火认你是谁?耽误了出矿,耽误了冶炼,耽误了铸箭,到时候西岐狗打进来,刀子可不认人!再有下次,都给老子滚去掏粪坑!”
两人被骂得面红耳赤,低头认错。赵吉随即调整了他们的岗位,避免直接冲突。
“月轮”的校场上,问题更多。一个山寨出身的队长孙大膀性情急躁,看到自己队里几个山寨兄弟动作总是慢半拍,被副队长的锐金卫老兵反复纠正,觉得丢了面子。一次演练“锥阵”突击时,他嫌锐金卫指挥的动作太慢,过于保守,竟直接越俎代庖,吼叫着让队伍加速猛冲,结果阵型瞬间散乱,被“敌队”轻松击破。王猛勃然大怒,当场喝止,罚孙大膀全队加练半个时辰的“站如松”,并当众重申:
“操练场上,号令只能出自一人之口!正队长掌令,副队长教习!再敢越权乱令,队长就别当了!”
孙大膀涨红了脸,看着手下兄弟疲惫怨恨的眼神,又羞又恼,却不敢再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