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人在一天的疲惫和惊惧中沉沉睡去。凹地中一片寂静,只有巡夜人匆匆的脚步声和远处溪流的淙淙声。井娃像往常一样,在傍晚,给入口哨位的韩勾和卫甲送完食物清水后,就蜷缩在张魁给他安排的一个靠近兽栏的小角落里睡下了。黑狼趴在不远处,耳朵偶尔抖动一下。
突然!
“走水啦!!!快起来!!!!吊脚楼走水啦!!!!!”
一声凄厉惊恐到极点的尖叫,如同利刃般撕破了夜的宁静!人声嘈杂,有人从吊脚楼的楼梯上匆忙的往下连滚带爬的下来。
紧接着,在西面山坡上,新建不久的那排吊脚楼,其中靠近南边最外面的一栋,猛地腾起了巨大的火舌!夜风正疾,火借风势,火舌打着旋,瞬间就吞噬了整栋屋子,并且疯狂地向中间蔓延!木材燃烧的爆裂声、人们惊恐的哭喊声、奔跑声瞬间响成一片!
“快救火!!!!!”
“水!快拿水来!!!!!”
“我的孩子!!!!!孩子还在里面!!!!!”
“快拆掉旁边的屋子!隔开火道!!!!!”
整个鹰愁涧彻底炸了锅!
此时住在石壁石凹里的人们也从睡梦中惊起,慌乱地冲出屋子,看到那冲天的火光,无不魂飞魄散!温良、王猛、石岳等人第一时间赶到,声嘶力竭地指挥救火。
救火的场面混乱到了极点。人们用一切可以盛水的工具——陶罐、木桶、甚至头盔,从溪流和蓄水池中取水,拼命泼向大火。但火势实在太猛,那点水泼上去,瞬间就被汽化,根本无法阻挡火魔的脚步。石岳红着眼睛,带着一队人冒着被烧伤的危险,用斧头砍,用绳子拉,拼命想要拆毁邻近的屋子,制造隔离带,阻止火势继续向住人的吊脚楼蔓延过去。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将半个鹰愁涧映照得如同白昼。每个人的脸上都混杂着汗水、黑灰和绝望。
不幸中的万幸,现在是夜晚,虽然火光冲天,但是都被鹰愁涧的巨大凹地边上的石壁给阻挡住了,要是白天,这冲天的浓烟恐怕百里之外都清晰可见!
马善和金葵站在稍高处的岩石上,脸色在跳动的火光下明明灭灭。金葵的目光锐利如刀,死死盯着火场,尤其是火势最先燃起的地方。他注意到,那火起得极其突然和猛烈,几乎是在瞬间就达到了巅峰,这不像是意外失火,更像是…某种助燃物的效果?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在凹地边缘的阴影里,那个瘦小的身影——井娃,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他远远地望着那吞噬一切的恐怖火焰,瘦小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但那颤抖,似乎并非全然是恐惧。他的眼睛映照着远处的火光,那火光在他空洞的眸子里跳动,仿佛,仿佛点燃了某种深埋的、冰冷的东西。他的手下意识地抚摸上脖颈那道狰狞的疤痕,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重复某个刻骨铭心的词语。黑狼在他脚边不安地低吼着,绿油油的眼睛却警惕地盯着另一个方向——那是李二牛和其他几个工匠临时居住的窝棚方向。
大火一直烧到天快亮时才被勉强扑灭。代价是惨重的:三栋新建的吊脚楼彻底化为灰烬,另外两栋部分受损。幸好因为是夜晚,大多数人都在屋内,发现及时,拼死抢救,才没有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但仍有几人被烧伤,多人吸入浓烟,财物损失更是无数。焦黑的木料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幸存的人们瘫坐在地上,望着废墟,脸上满是灰烬和麻木的绝望。
接连的灾难,尤其是这场几乎将家园付之一炬的大火,彻底击垮了很多人的心理防线。流言和猜忌如同瘟疫般在凹地中迅速蔓延。
“怎么回事?以前从没出过这种事!”
“就是!自从,自从那些人来了之后……”
“爆炸!大火!这也太巧了!”
“是不是,是不是有西岐的奸细混进来了?!”
“谁?!会是谁?!”
恐慌的情绪在不断发酵,人们看彼此的眼神都带上了怀疑和恐惧。尤其是那些原山寨的部众,看向流民的目光中,警惕和排斥几乎不再掩饰。几次小规模的口角和推搡在废墟旁爆发,都被王猛带着锐金卫强行弹压下去。
聚义厅内,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
温良如同一头困兽,焦躁地来回踱步,独眼中布满了血丝,猛地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木凳,发出巨大的声响!
“查!给老子查!!”
他咆哮着,声音因为一夜的嘶吼而沙哑不堪,
“老子就不信!炉子会自己炸了!房子会自己烧了!一定是有人搞鬼!是西岐的狗崽子混进来了!把他们一个个都给老子揪出来!剁碎了喂狼!”
他的目光如同刀子般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那些负责管理和登记的头上:
“金葵!赵吉!石岳!张魁!你们是怎么管的人?!怎么就让奸细混进来了?!还接连搞出这么大乱子!”
赵吉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大当家!是我失职!是我没管好炉子!害死了老周他们,您罚我吧!”
石岳也是满脸黑灰,噗通跪下,捶着地面:
“大当家!是我没看好工地!让人放了火!您砍了我吧!”
金葵的脸色同样难看,但他还保持着冷静,沉声道:
“大哥,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查出真凶。爆炸和大火,绝非偶然。”
他将自己发现的异常矿石和对火势的怀疑低声说了一遍。
“那还等什么?!”
温良怒吼,
“把那些后来的人都给老子抓起来!一个个审!老子就不信撬不开他们的嘴!”
“大哥不可!”
马善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流民五百余众,青壮近三百人,是我鹰愁涧如今生存之根基。若无真凭实据,仅因猜忌便大肆抓捕审问,必致人心离散,顷刻间便有内乱之危!届时,不需西岐来攻,我等便已自毁根基!”
温良猛地转头,独眼死死盯着马善:
“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那奸细继续放火杀人?!老子这鹰愁涧,还要不要了?!”
马善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
“查,一定要查。但要讲方法,要快,要准,更不能自乱阵脚。”
他看向金葵,
“三弟,你心思缜密,爆炸之事你已有线索。或许,两件事并非一人所为,但其间未必没有联系。”
他又看向王猛,
“王猛,你带锐金卫,明松暗紧,控制山寨里面的人员流动。没有我和大哥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住所。”
最后,他看向温良,语气沉凝:
“大哥,请你和我,还有三弟,即刻开始,二次筛查所有流民。不止是简单问询,要深挖他们之间的关系网,彼此作证,核对细节,尤其是爆炸和火灾发生时的不在场证明。重点,放在那些有特殊技艺、或行踪有疑点的人身上。”
温良喘着粗气,死死盯着马善,半晌,才重重一跺脚:
“好!老子就再信你一次!就按你说的办!要是查不出来……”
他后面的话没说,但眼中的凶光已经说明了一切。
二次筛查在一种高度紧张和压抑的气氛中开始了。所有流民被再次集中起来,以小队为单位,逐个接受盘问。问题变得极其细致和刁钻:籍贯、村落、亲人、邻里、何时逃难、路上遇到谁、到达鹰愁涧后被分到哪一组、平时和谁交往、爆炸当晚和火灾当晚在做什么、有谁可以证明……
金葵负责核对之前的登记记录,寻找任何前后矛盾或不合理之处。王猛带着锐金卫在周围维持秩序,冰冷的眼神扫过每一个人,施加着无形的压力。
流民们人心惶惶,许多人被这阵势吓得面色苍白,语无伦次。怀疑和猜忌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曾经一起劳作、一起吃饭的同伴,此刻看彼此的眼神都充满了不信任。气氛紧张得如同绷紧的弓弦,几次都差点引发骚动和冲突。
筛查进行了整整一天。日落时分,金葵面前的木牍上,已经记录下了几个可疑的名字和疑点。但他眉头紧锁,因为这些疑点似乎都缺乏决定性的证据。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询问李二牛同村流民的老山寨头目,带来了一个看似不起眼的消息。
“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
头目回禀道,
“我问李二牛他们村那个叫孙老栓的老头,就是爆炸里被烫伤那个,怕是活不成了,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嘟囔了几句胡话。”
“什么胡话?”
金葵立刻追问。
“他说,他说‘二牛娃命苦,李老汉死得惨,好好的柴房怎么就着了,早知道,不该捡他回来……’,然后就又昏过去了。”
李老汉?柴房失火?捡回来?
金葵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翻开李二牛的登记木牍,上面清晰地写着:
“李二牛,李家坳人,铜匠,父李铜匠(已故)”。
他立刻派人再次秘密提审了另外几个来自李家坳、且与李二牛家相熟的老人,分开询问,仔细核对细节。
疑点浮出水面了!
李二牛,并非李老汉的亲生儿子!他是大约四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昏迷倒在了李老汉的家门口。李老汉是李家坳的老铁匠,据说年轻时曾在殷商军中服役,精通铸造,年纪大了才回到村里,为人孤僻,但手艺很好,给村民们打造农具为生。他好心收留了这个看起来憨厚落魄的年轻人。
然而,蹊跷的是,就在李老汉收留李二牛之后不到十天,李老汉家堆放柴火和废料的柴房,就在一个夜里突然莫名起火!火势极大,等村民发现赶来时,柴房早已烧透,李老汉不幸被困在里面,活活烧死,尸体都几乎碳化了。
李二牛当时哭得死去活来,说自己那晚去邻村送打好的农具,回来晚了,没能救下义父。村民们同情他的遭遇,又见他继承了李老汉的手艺,能继续为大家服务,便也没有深究。从此,李二牛就成了李家坳的铜匠。
但有几个老人私下里觉得奇怪:李老汉一辈子谨慎,柴房离正屋有点距离,怎么会烧得那么快那么猛?而且,李二牛出现得太过突然,来历不明。只是当时兵荒马乱,谁也没多想。
如今,结合李二牛精通冶炼,能接触到核心矿石,以及爆炸和大火都明显有“技术”痕迹……
所有的疑点,似乎都隐隐约约地指向了这个沉默寡言、手艺精湛的铁匠——李二牛!
金葵立刻将这一发现密报给了温良和马善。
温良的独眼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猛地一拍桌子:
“果然是他!老子这就去把他抓来,剥皮抽筋!”
“大哥且慢!”
马善再次阻止了他,眼神深邃,
“这些,目前仍只是间接的推测和村民的模糊记忆,并无实据证明爆炸和火灾就是他所为。贸然抓人,若他抵死不认,或只是巧合,我们岂非寒了所有流民工匠的心?也会打草惊蛇,让真正的奸细隐藏更深。”
他沉吟片刻,道:
“今夜加强对他监控,但不要惊动他。明日,我亲自去会会这位李二牛。是人是鬼,总要亲自看过才知道。”
聚义厅内的油灯再次跳跃起来,将三人凝重的身影投在墙壁上,仿佛三尊决定着命运的神像。窗外的鹰愁涧,沉浸在灾难过后的死寂和猜疑之中,暗流汹涌,仿佛随时都会将这脆弱的秩序彻底吞噬。
而远处,那个瘦小的身影——井娃,依旧蜷缩在兽栏边的阴影里,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知。只有他身边的那匹黑狼,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向着李二牛窝棚的方向,发出了低沉的、充满警告意味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