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已近午夜。
怕惊动早已睡下的父母,我们把摩托车往院门外一靠,熄了火,连撑脚都顾不上支,便蹑手蹑脚地摸上二楼。
我的卧室在二楼东头,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恰好能俯瞰停在院门阴影里的摩托车。
夜色浓稠如墨,闷热未散,连虫鸣都稀落。不知在燥热和心悸中昏沉了多久,一阵极其尖锐、仿佛金属被强行撕裂的“滋啦——嘎吱!”声,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锯子在反复切割铁皮,狠狠划破了死寂的黑夜!
我心脏骤缩,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连滚带爬扑到窗边。
借着惨淡的月光,只见摩托车周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攒动着数十对幽绿色的光点!那光点冰冷、细碎,如同鬼火般在黑暗中疯狂跳跃、闪烁。它们根本不是在撕咬,而是在疯狂地拆解!瘦小敏捷的黑影窜上跳下,锋利的爪子刮擦着油箱和护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嚓嚓嚓”声;尖细的牙齿啃噬着车座皮革和裸露的电线橡胶,“咯嘣咯嘣”的脆响不绝于耳;更可怕的是,它们合力撕扯着排气管的防烫罩,那金属扭曲断裂的呻吟,正是惊醒我的恐怖源头!整个场面混乱而高效,仿佛一群被激怒的、来自地狱的小恶魔在执行一场毁灭仪式!
“操!是黄鼠狼子!成精了!”
我惊骇得声音都变了调,在死寂的夜里炸开。
床上的胖子被惊醒,烦躁地裹紧毯子嘟囔:
“吵吵啥…大半夜还让不让人睡了…”
“快看!它们要把车拆了!”
我一把将他从床上硬拽起来,拖到窗边。
胖子睡眼惺忪地揉着眼,迷迷糊糊往下瞥去——
瞬间,他像被冰水从头浇到脚,整个人彻底僵住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冷汗肉眼可见地从他额角渗出,汇聚成流,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啪嗒…啪嗒…” 一滴滴砸在他汗湿的胸口衣襟上。
我俩扒着窗沿,死死盯着楼下那恐怖的景象,连呼吸都屏住了。空气中只剩下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撕裂声、皮革碎裂声和牙齿啃噬硬物的摩擦声。时间仿佛凝固在恐惧的琥珀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到极限的钢丝,勒得人窒息。就这样,我们像两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在冰冷的恐惧中一直煎熬到东方泛起鱼肚白。
当第一缕惨白的晨光艰难地爬上屋檐,驱散了些许黑暗,空气重新开始燥热起来。那些疯狂闪烁的幽绿光点,如同收到撤退信号般,倏忽间隐入墙角、柴垛和排水沟的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死一般的寂静。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铁锈、机油和动物腺体骚臭的味道扑面而来。眼前的景象让我们倒抽一口冷气。
那辆摩托车,已然面目全非!车身遍布着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爪痕,有的深可见底漆,露出灰白的金属底色,像是被无数把锋利的小锉刀反复剐蹭过。车座被撕开了几道大口子,填充的海绵像肮脏的内脏般翻卷出来。最触目惊心的是排气管防烫罩,被硬生生撕扯下来大半,扭曲的断口处还挂着几缕黄褐色的、夹杂着硬刺的皮毛。车轮辐条间、链条缝隙里,更是卡满了同样的毛发,在晨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他妈的!”
胖子气得浑身发抖,一脚狠狠踹在旁边的石墩上,
“昨晚上肯定是压着它们崽子了!这是报仇!是报复!”
他双眼通红,指着半坡的方向怒吼:
“木生!去拿斧头!拿铁锹!今天不掀了它们的老窝,胖爷我名字倒过来写!看清楚没?咱们昨天遇见的根本不是什么野猪,就是这群记仇的畜生!”
爷爷也早起看到了院门口的惨状,倒吸一口凉气,烟袋锅子都差点掉地上:
“造孽啊!你们这是惹上黄鼠狼子,被记了死仇了!东北尊称‘黄大仙’,咱们这地界也叫黄鼠狼子,邪性得很!最出名的就是1997年那桩‘讨封’的事儿!”
“讨封?”
我心头一紧,看向爷爷。
爷爷压低了嗓音,仿佛怕惊动什么:
“那年,太行山里一个姓李的药农,采药迷了路,困在山坳里过夜。睡得迷迷糊糊时,一只通体油亮、个头奇大的黄鼠狼,人立起来凑到他脸前,口吐人言问:‘你看我,是像人,还是像神呐?’”
爷爷的神情异常严肃,
“那李药农吓得魂飞魄散,哆嗦着赶紧回了一句‘像人!像人!’。结果你猜怎么着?打那以后,他进山总能撞见值钱的药材,跟有人指路似的,几年就发了家。”
“真有这种事?”
胖子瞪大了眼,一脸难以置信。
爷爷用烟袋锅敲了敲鞋底:
“老辈儿传下来的话,黄鼠狼修炼到火候,就得找人‘讨封’,讨一句人话定前程。答得好,它念你恩情,保你富贵;答得不好……”
他目光沉重地扫过那辆几乎报废的摩托车,深深叹了口气:
“你们这…昨晚怕是压死了它们重要的东西,这仇,结大了!”
“他奶奶的!”
胖子怒不可遏,一脚将脚边一块拳头大的碎石踢飞老远,碎石砸在土墙上“噗”一声闷响。他眼睛赤红,脖子上青筋暴起:
“当年在高原,吃人的藏马熊都被老子突突成筛子了!还怕这群钻地洞的小畜生?!”
他狠狠抹了把脸,喉结下方那道狰狞的熊爪疤痕随着他粗重的喘息剧烈起伏,仿佛活了过来。
“等填饱肚子,抄家伙!胖爷非把它们老窝端了不可!扒了皮给你做个围脖,木生,暖和着呢!”
说着,他抄起倚在墙角的铁锹,猛地朝空中虚劈下去,带起一阵风声,木柄“咚”地撞在门框上,震落一片灰尘。
我赶紧拽住他胳膊:
“你先冷静点!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它们的老巢,万一它们真像爷爷说的那样……”
“大仙个屁!”
胖子把铁锹往地上重重一杵,震得地面都似乎颤了一下,墙灰簌簌直落。
“敢动老子的车,就得拿命来偿!”
他转头冲爷爷吼道:
“老爷子!它们怕什么?雄黄粉?石灰?还是黑狗血?您给句痛快话!”
爷爷沉默地吧嗒着烟袋锅,火星在晨光熹微中忽明忽暗,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黄仙记仇,也通灵。真要惹毛了……”
他顿了顿,转身走进昏暗的里屋。片刻后,他拿着一个褪色发白、摸上去又冷又硬的粗布口袋出来。他解开袋口系着的麻绳,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掏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铜铃铛,通体黄澄澄的,但表面覆盖着一层暗沉油腻的包浆,掩盖了金属的光泽。铃身刻满了密密麻麻、弯弯曲曲的符文,那符文古老而陌生,绝非寻常装饰,有些笔画深刻处甚至覆盖着墨绿色的铜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异。铃铛顶部有个小巧的铜环,系着一截颜色几乎褪尽的暗红布绳。轻轻一晃,里面的铃舌——一个形状不规则、布满暗红锈迹的小铜疙瘩——撞击铃壁,发出的却不是清脆的“叮当”声,而是一种极其沉闷、短促的“咯…嗒…”声,仿佛卡着什么东西,听得人心头发堵。
爷爷将铜铃铛递过来,眼神凝重得如同托付千斤重担:
“把这个系在腰带上,紧贴着肉。走路的时候,如果它自己突然响了——就是那种‘咯…嗒…’的怪动静——就说明有东西在跟着你们了。不管听到身后有什么别的动静,哪怕是你亲娘喊你,也万万不能回头!”
“就这?”
胖子嗤笑一声,掂量着手中那沉甸甸、冰冷冷的怪异铃铛,
“这破玩意儿能顶什么用?响都响不利索!给我把开山斧,胖爷我保证让那群畜生全变成死耗子!”
他示威性地扬了扬手里的铁锹。
“混账东西!不听老人言!”
爷爷陡然拔高嗓门,烟袋锅子带着火星重重敲在门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门框嗡嗡作响。
“97年那个李药农要是答错了话,他坟头的草都该一人高了!你们这次……”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辆残破的摩托车,又缓缓移向我们,最终落在那枚布满诡异符文的铜铃铛上,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不祥:
“怕是要闯下天大的祸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