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岐大军围攻我们不成,返回的路上,拿这些手无寸铁的村子撒气泄愤!更是在绝我们的根!山下,山下已经没有多少活人能招了!就算有,也跟惊弓之鸟一样,听到马蹄声就钻山沟,根本找不到!”
“草他姥姥!”
李黑子再也忍不住,猛地踏前一步,眼睛赤红:
“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咱们不能就这么算了!西岐狗骑在咱们脖子上拉屎!屠咱们山下的‘羊’!断咱们的粮道!这口气要是不出,鹰愁涧还算什么字号?兄弟们以后还怎么在道上立足?!”
“对!跟他们拼了!”
“杀下山去!剁了那帮狗娘养的!”
“报仇!给李家坳的乡亲报仇!”
聚义厅内瞬间被点燃!山寨的队长、头目们群情激愤,拍案怒吼,兵器出鞘的铿锵声不绝于耳。连日来的苦练,憋着的一股狠劲,被山下这惨绝人寰的噩耗彻底引爆,化作了滔天的杀意。
“都给老子闭嘴!”
温良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下了所有的喧嚣!他独眼环视,凶光四射:
“拼?拿什么拼?就凭你们这几把破刀烂矛?西岐狗有多少人马?多少甲胄?多少强弓硬弩?你们是忘了鹰愁涧下那漫山遍野的玄甲了?还是忘了老子这条胳膊是怎么差点交代的?!”
他猛地指向自己左臂那道被弩弦撕裂后留下的、如同赤蛇般盘踞的狰狞疤痕。
这话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众人头上。狂热的叫嚣声戛然而止。厅内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火塘里松木燃烧的噼啪声。现实的残酷,如同冰冷的枷锁,瞬间勒紧了所有人的喉咙。他们想起了那日西岐大军压境时,如同黑色潮水般涌动的铁甲洪流,想起了那遮蔽了阳光的密集箭雨,想起了寨墙在冲车撞击下发出的呻吟,更想起了温良那惊天一钺后,弩机崩裂血染战袍的惊险瞬间。热血冷却,留下的只有沉重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大当家所言极是。”
马善缓缓站起身,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于大局无补,徒增无谓伤亡,更会引来西岐更猛烈的报复。届时,山下这些侥幸逃生的百姓,鹰愁涧这数百兄弟姊妹,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因愤怒而扭曲、又因现实而颓丧的脸:
“小王庄的血,黑石峪的泪,不能白流。这仇,要报!但,不是现在,不是用兄弟们的血肉去硬碰西岐的铁甲洪流。”
他走到厅中央,目光落在干草堆上那昏迷的孩子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悲悯:
“西岐暴虐,视人命如草芥。朝歌昏聩,远在千里,自顾不暇,更不会在意这穷山恶水间蝼蚁的死活。”
他抬起头,看向温良,又看向金葵,最后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那虚无缥缈的朝廷庇护?靠西岐蛮子的慈悲?皆是虚妄!”
他的话语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
“我们鹰愁涧,要想活下去,要想护住这一方水土,护住愿意依附于我们的百姓,只有一条路可走——靠自己!靠我们手里的刀枪,靠我们胸中的这口气!”
“靠自己?”
温良眉头紧锁,独眼中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二弟,你的意思是?”
“招兵买马,囤积粮草,打造兵甲,操练精兵,固守山寨,此乃根本。”
马善沉声道,条理清晰,
“然,此非一日之功。当务之急,是‘活人’!”
他指向地上的孩子:
“山下并非无人,而是活人如惊兽,藏匿于山林沟壑,挣扎于生死边缘。他们缺的不是力气,不是胆魄,他们缺的,是一个能让他们喘口气、吃口饭、看到一丝活下去希望的地方!一个能让他们拿起武器,不是为了劫掠,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妻儿老小的地方!”
他看向王猛,眼神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托付:
“王队长亲眼所见,感同身受。此事,非猛士不能深入险地,非仁心不能取信于民。”
他转向温良,微微躬身:
“大哥,我意,请王队长再辛苦一趟,随我二次下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们需亲入焦土,寻访流民,探明西岐动向,更要找到一条能将人心、人力汇聚到鹰愁涧的路!唯有如此,方能破此困局!”
“二当家要去?”
温良有些意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马善在他心中,是智囊,是军师,是山寨的“清风”,而非冲锋陷阵的猛将。山下如今是西岐骑兵游弋的险地,危机四伏。
“非去不可。”
马善的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空口白话,难动人心。鹰愁涧要的,不是流寇,是能同生共死的兄弟。此心,需以诚相见,需以身作则。况且,”
他看了一眼金葵,
“西岐军情,山寨布防,器械改良,千头万绪,三当家坐镇中枢,统筹全局,方为稳妥。”
金葵一直沉默地听着,目光在马善平静而坚定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王猛那因压抑着巨大悲愤而显得异常刚毅的脸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
“二当家深谋远虑,金某赞同。鹰愁涧要立得住,根基在人。王猛!”
“在!”
王猛踏前一步,声如金石。
“你挑选精干人手,护卫二当家周全!此去,首要探明西岐游骑动向,摸清流民藏匿之所,评估其规模与处境。其次,传递鹰愁涧庇护之意,但不可强求,更不可暴露山寨虚实!一切,听二当家决断!”
“诺!属下万死不辞!”
王猛抱拳领命,眼中燃烧着决绝的火焰。
“好!”
温良见金葵也赞同,心中疑虑稍去,猛地一拍大腿:
“就这么办!二弟,你们放手去做!山寨里,粮食、药材、人手,要什么给什么!老子倒要看看,这西岐狗,还能猖狂到几时!”
他那只独眼中,重新燃起凶悍的光芒,但这一次,凶悍之下,似乎也多了一丝以往少见的、名为“责任”的沉重。
三天后,鹰愁涧寨门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悄然开启。
一支精悍的小队鱼贯而出,迅速融入崎岖的山道阴影。人数比上次更少,仅十人。王猛走在最前,依旧是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麻短褐,腰间紧束布带,脚踩耐磨的草鞋。他背负着一柄用厚布严密包裹的长刀,身形沉稳如山,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山林。左臂那道狰狞的旧疤在晨风中微微发亮。
他身后半步,是马善。这位山寨的二当家,褪去了平日的青布长袍,换上了一身与王猛等人无异的灰褐色粗麻衣裤,脚下也是结实的草鞋。他头上裹着一块同样质地的头巾,遮住了大半清癯的面容,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睛。他身上没有携带任何显眼的武器,只在腰间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囊和一个扁平的竹筒水壶。这身打扮让他彻底融入了这支“流民”队伍,若非那依旧挺拔的腰背和沉静的气度,几乎难以辨认。
队伍中还有石岳、卫甲、赵吉,以及另外五名由王猛亲自挑选、心思缜密、身手敏捷且熟悉山野的锐金卫老兵和山寨汉子。所有人都沉默着,背负着简单的行囊——里面是少量不易腐坏的干粮、应急的伤药、绳索、火镰,以及用油布包裹的几块锋利磨刀石。他们行走的路线也刻意避开了山道,专挑林木茂密、地势险峻的野径,行动迅捷而隐秘,如同穿行于林间的幽灵。
空气里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湿冷气息,混合着草木腐烂和泥土的腥味。偶尔有早起的鸟雀被惊飞,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林叶深处,留下一串短暂的鸣叫,更衬得山林寂静得可怕。
行至正午,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前方视野豁然开朗,却又瞬间被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所充斥。
鹰嘴崖赫然在望。它像一柄断裂的巨剑,斜插在大地之上,嶙峋的黑色山岩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狰狞。而鹰嘴崖下,那片曾经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小王庄,此刻已彻底沦为一片死寂的焦土。
没有一间完好的房屋。只有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杂乱地刺向天空。厚厚的灰烬覆盖了一切,被昨夜的雨水浸透,变成粘稠污浊的黑泥。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中,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蛋白质烧焦后的恶臭——那是人畜尸骸被焚化的气味。几只秃鹫在低空盘旋,发出瘆人的嘶鸣,偶尔俯冲下去,啄食着灰烬中未能烧尽的残骸。
即使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目睹这地狱般的景象,依旧让所有人呼吸一窒,胸口如同压上了巨石。石岳和卫甲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短刃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赵吉脸色惨白,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王猛停下了脚步,站在山梁边缘,如同一尊沉默的铁铸雕像。他死死地盯着那片焦土,下颌的肌肉绷紧,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左臂那道狰狞的疤痕,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隐隐作痛。三天前,他亲手从那口枯井里抱出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那微弱的哭泣,那滚烫的体温,那刺鼻的腐臭,此刻再次无比清晰地冲击着他的感官。他缓缓抬起右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胸腔里那团燃烧的怒火,几乎要破膛而出!
马善走到王猛身边,与他并肩而立。他脸上裹着头巾,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露出的眼睛,平静地扫视着下方那片死寂的废墟。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说话,只是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用黄纸折叠成的粗糙符包。他蹲下身,将符包轻轻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又从竹筒里倒出一点清水,洒在符包周围。动作轻柔,带着一种无声的祭奠。
“大人,二当家!”
赵吉声音发颤地指着废墟边缘靠近后山的一片区域,
“那,那就是我们发现娃儿的枯井?”
王猛顺着方向看去,只见那口枯井周围,灰烬似乎被翻动过,留下了一些杂乱的脚印——正是他们三天前留下的痕迹。而在枯井不远处,一截烧得焦黑的矮墙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微微反光。
“等等!”
王猛眼神一凝,低喝一声,身形如电,几个起落便冲下山坡,敏捷地避开地上的焦木和瓦砾,直奔那截矮墙。
其他人紧随其后,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王猛在矮墙边蹲下。只见墙根下,散落着几枚被踩进泥里的、边缘已经烧得扭曲变形的青铜钱币。钱币旁边,半埋在灰烬里的,是一个小小的、粗糙的陶土哨子,已经被烧裂成几瓣。而在这些杂物旁边,泥泞的地面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马蹄印!蹄印很深,边缘整齐,带着明显的金属蹄铁痕迹,深深地嵌入被雨水泡软的泥地里,一直延伸向废墟深处,然后转向村外通往西北方向的野径。
“西岐的游骑!不止一匹!”
石岳蹲下身,仔细辨认着蹄印的数量和方向,脸色凝重,
“看这深度和泥土翻卷的程度,应该是重甲骑兵!离开时间,不会超过一天!他们,他们又回来过!”
一股寒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西岐的游骑竟然去而复返!他们回来做什么?是发现了什么?还是仅仅为了,践踏?
“戒备!”
王猛低吼一声,猛地起身,长刀瞬间出鞘半尺,冰冷的寒光映着他满是杀气的脸。锐金卫和山寨汉子们立刻散开,依托着残垣断壁,形成警戒阵型,弓弩上弦,短刃出鞘,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密林和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