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义厅内的空气凝固如铁。油灯的光芒在温良、马善、金葵三人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仿佛他们内心的波澜与算计都已显形于外。
“间接推测?模糊记忆?”
温良的独眼瞪着马善,压低的咆哮声在胸腔里轰鸣,
“老二!炉子炸了,死了四个人!房子烧了,差点把半个山涧点着!这难道还不是实据?还要什么狗屁实据?!难道要等他把老子的人头送到西岐大营才算吗?!”
金葵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记录李二牛疑点的木牍,发出叩叩的轻响。他理解温良的暴怒,但也深知马善的顾虑。鹰愁涧经不起又一次大规模的内乱了。
马善的目光平静地迎向温良的怒火,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大哥,正因事态严重,才更不能错。李二牛是流民中颇有声望的匠人,若无铁证而动他,流民必生兔死狐悲之心,人心一散,队伍便再难带了。再者,”
他话锋微转,看向金葵,
“三弟,那异常矿石,确定是有人故意混入?而非保管或运输中的疏忽?”
金奎肯定地点头,从怀中取出那几块用布包着的矿石,摊在桌上:
“绝不会错。硫铁矿与矽石,皆非我矿坑所出,且混入的手法巧妙,藏于料堆深处,若非爆炸掀开,极难发现。此人,深谙冶炼之道,且心思歹毒,意在彻底毁我根基。”
“还有那场火。”
马善接口道,
“起势太猛太快,不像意外失火,倒像用了猛火油或其他助燃之物。能同时精通这两者,又能接触到核心区域!”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李二牛的名字上,
“他的嫌疑,确实最大。”
温良急躁地打断:
“那还等什么?既然是他,就抓!”
“抓,自然要抓。”
马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但要让他自己跳出来,让他无可辩驳,也让所有人心服口服。”
“如何让他自己跳出来?”
金葵追问。
马善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说出一个计划:
“他不是想破坏吗?我们便给他一个‘机会’。一个他无法拒绝,却又注定会暴露的机会!”
次日,鹰愁涧的气氛依旧紧张,但表面上恢复了秩序。王猛加强了巡逻,尤其是对月轮废墟和仓库区的看守。流民们在新一轮筛查后,虽然依旧心怀忐忑,但在温良和马善刻意安抚和分派任务下,重新投入到重建和劳作中,只是彼此间的眼神交流,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审视。
李二牛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已成为焦点。他依旧沉默地干活,带着工匠们清理爆炸废墟,检查另外两座小炉的损毁情况,脸上带着与其他流民一样的悲戚和疲惫。只是他的眼神,在无人注意时,会飞快地扫过看守仓库的锐金卫换岗的时间,扫过堆放抢救出来、未来得及仔细分类的矿石和工具的区域。
又过了两日。傍晚,收工的哨声吹响。马善特意召集了所有工匠和小组头目,包括李二牛,在聚义厅前宣布了一个“紧急决定”。
“诸位,”
马善神色凝重,
“月轮停工,工具兵刃无法补充修缮,长此以往,鹰愁涧危矣。我与大当家、三当家商议后决定,不能再等!明日一早,集中所有人力,冒险尝试修复二号炉!赵吉,你带人连夜将抢救出来的、确认无虞的矿石和木炭,全部转移到二号炉旁的备料区,明日天一亮,即刻开炉!”
赵吉脸上露出担忧:
“二当家,二号炉壁裂纹尚未完全检查清楚,贸然开炉,风险极大啊!”
马善叹了口气,语气沉重:
“顾不了那么多了!西岐威胁日近,我们没有时间了!即便有风险,也必须一试!这是命令!”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李二牛脸上停留了一瞬,
“诸位,鹰愁涧能否渡过难关,就看明日了!今晚,所有人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人群散去,议论纷纷,都为明日这冒险的决定感到不安。李二牛低着头,随着人流离开,看不清表情。
夜渐深。鹰愁涧陷入沉睡,只有巡夜人的脚步声和风声。月轮区域,因为白日清理和准备,显得比平日凌乱,看守也似乎因为连日疲惫,显得有些松懈。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的队伍,利用废墟和阴影的掩护,熟练地摸到了二号炉旁的备料区。那里,堆放着赵吉带人连夜转移过来的“无虞”矿石和木炭。
黑影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了片刻,确认周围无人后,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皮囊,又取出几块颜色暗沉、与孔雀石迥异的石头,动作极其熟练地,就要往那堆矿石深处塞去!
就在此时!
“啪!啪!啪!”
连续三声清脆的竹梆声骤然响起!紧接着,四面八方瞬间亮起数十支火把!将整个备料区照得亮如白昼!
王猛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当先出现,手中强弩直指黑影!身后,是满脸寒霜的温良、眼神冰冷的马善和手持铜锤的金葵!周围,数十名锐金卫和山寨老卒早已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那黑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僵在原地,手中那块暗沉的硫铁矿“咚”一声掉在地上。火光照亮了他的脸——正是李二牛!
他脸上那惯有的憨厚和悲戚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措手不及的惊骇和一丝狗急跳墙的凶狠!
“李二牛!果然是你!”
温良的咆哮声炸响,独眼中燃烧着终于抓住猎物的暴怒,
“给老子拿下!”
李二牛反应极快,自知阴谋败露,绝无幸理,猛地将手中的皮囊砸向火把方向!皮囊破裂,里面泼洒出的竟是黑色的猛火油!遇火即燃,瞬间在他面前形成一道短暂的火焰屏障!
同时他身体向后猛撞,企图撞开身后一名锐金卫,夺路而逃!
“哼!”
王猛冷哼一声,根本不惧那点火焰,弩箭略一下压!
“咻!”
弩矢精准地擦着李二牛的大腿掠过,深深钉入他脚下的地面!只差毫厘便将他腿骨射穿!
李二牛一个踉跄,动作稍滞。就这瞬息之间,两侧的锐金卫早已扑上,冰冷的青铜戈矛交叉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将他死死按倒在地!挣扎中,他怀里的另外几块硫铁矿和矽石,以及一包用油纸包裹、气味刺鼻的粉末,显然是助燃剂,全都散落出来。
人赃并获!
李二牛被反剪双臂,粗暴地拖了起来。他不再挣扎,脸上惊骇褪去,换上了一种彻底的、灰败的死寂,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温良大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对视,咬牙切齿地问:
“说!西岐狗给了你什么好处?!还有没有同党?!”
李二牛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闭上了眼睛。
“带回地牢!”
马善冷冷下令,
“大哥,三弟,我们亲自审。”
鹰愁涧深处,一处原本用来储存腌货、阴冷潮湿的天然石穴被改造成了临时地牢。李二牛被铁链锁在石壁上。
审讯由金葵主导。他没有动用残酷的肉刑,而是采取了一种更冰冷、更摧垮意志的方式。他将李二牛带来的那些硫铁矿、矽石、猛火油、助燃粉一一摆在他面前,然后,开始极其详细地、用一种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冷静语气,分析这些材料的成分、来源、混合比例、以及它们会在冶炼炉和火灾中造成何等精确的破坏效果。
“硫铁矿遇高温分解,产生大量硫磺气体和热量,矽石吸饱水分,受热急剧膨胀炸裂,两者混合,威力倍增,炉壁原有细微裂纹,力量更集中,砰!”
金葵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实验,
“老周他们,几乎瞬间就被烧死了,连痛觉都来不及有。”
他又拿起那包助燃粉:
“磷粉混合硝石末…,撒在干燥的木料上,稍有火星,便能爆燃,好手段。只是不知,那晚被困在火场边窝棚里的,还有你从李家坳逃出来的同乡吧?为了完成任务,连他们也可以牺牲?”
李二牛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额头渗出冷汗。金葵这种剥离了所有情绪、只呈现冰冷事实和残酷细节的审讯方式,比单纯的殴打更让他恐惧。他仿佛被强迫着,一遍遍重温自己制造的灾难现场,看到那些焦黑的尸体,听到那些凄厉的惨嚎。
“李老汉!”
金葵忽然话题一转,声音依旧平淡,
“四年前那个冬天,很冷吧?倒在他家门口,是他救了你。然后呢?柴房那把火,是不是也是用类似的手法?他发现了你的秘密?还是你单纯需要顶替他铜匠的身份,方便潜伏?”
李二牛猛地抬起头,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混杂着痛苦、愧疚和恐惧的复杂神色。
“不!不是!义父他……”
他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声音,防线开始崩溃。
金葵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过往:
“你这手技艺,绝非寻常乡野铜匠可比。对矿石性质如此了解,对火候、配比、乃至破坏之法如此精通,这更像是军中匠作营的路数,而且是经过特殊‘点拨’的。西岐人给了你什么?让你甘愿为他们如此卖命,甚至不惜害死收留你的义父和同乡?是钱财?还是,他们握住了你什么把柄?”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李二牛崩溃地嘶喊起来,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流下,
“我说!我都说!”
他断断续续地交代了。他原本确实是西岐人,自幼喜好琢磨金石冶炼之事。数年前,西岐军情机构以“选拔匠才”为名,将他从家乡征召,与许多像他一样有特殊技艺或在某方面有潜力的人,被秘密送往岐山深处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营地。在那里,他们经历了严苛的、非人的训练——学习殷商口音、风俗、甚至特定地区的俚语和习惯;精进原本的手艺,并额外学习如何利用这些手艺进行破坏;更重要的是接受无孔不入的“忠诫”灌输,以及残酷的威胁:他们每一个人的家眷底细都被摸清,任何不服从或失败,都将由远在西岐的亲人加倍偿还。
李二牛学得很快,尤其精于利用冶炼知识进行破坏。完成训练后,他被赋予了新的身份和任务:潜入殷商东南战线后方,寻找机会长期潜伏,等待指令。他先是凭借手艺在边境某处小城谋生,熟悉环境,然后刻意向东南流浪,最终流落到李家坳,被老铜匠收留。老铜匠的突然重病和离奇死亡,金葵敏锐地意识到这可能也是李二牛的手笔,为他彻底接管铜匠铺、并获得村民信任铺平了道路。他一直默默潜伏,直到那个双蛇标记出现。
听着李二牛的供述,金葵的心不断下沉。这训练模式,这控制手段,与他在铜绿山矿洞深处那个濒死的“矿奴”阿大口中拷问出的,如出一辙!西岐编织的这张间谍大网,庞大、精密、且毒辣无比!用技艺和身份作为伪装,用至亲之人的性命作为锁链,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深埋在敌国肌体深处的毒牙!
“指,指令!”
李二牛眼神涣散,充满了恐惧,
“我不知道是谁,从来都是,他们找我……”
“如何找你?”
金葵紧盯不放。
“标记,一种特殊的标记!”
李二牛颤抖着说,
“像,像两条蛇缠绕,刻在,刻在指定的地方,我看到标记,就去标记附近指定的位置取指令,指令是用炭笔画在薄木片或者石头上的,看完就必须毁掉!”
“上次指令是什么?在哪里取得的?”
马善突然开口问道。
“是,是爆炸前三天,在,在溪水下游,第三棵歪脖子柳树朝东的树洞里……”
李二牛彻底瘫软下去,
“指令是,毁掉冶炼炉,制造最大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