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平静的日子,在一种极度压抑和紧绷的氛围中,又艰难地捱过了几天。鹰愁涧仿佛一个被无形之手紧紧扼住喉咙的巨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压力。封锁依旧,监控依旧,流言关于老六疯癫的窃窃私语渐渐失去了新鲜感,融入了涧底永不休止的流水声和叮当的劳作声中,成为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老六依旧被关在那处僻静的“静室”之中,按照金葵的指示,他继续扮演着那个受刺激过度、神志不清的角色。每日送去的饭食,都由专人严格检查。暗哨如同隐藏在岩石阴影下的苔藓,无声地监视着“静室”周围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阴影。他们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然而,那条潜藏极深的“毒蛇”,其狡猾和能耐显然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第四天夜里,子时刚过,月隐星稀,正是人最为困顿之时。一道几乎与浓重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同没有重量的鬼魅,利用暗哨换岗时那极其短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视线死角,以及对山壁阴影和气流极其精准的利用,竟悄无声息地避开了所有明岗暗哨,如同穿透一层无形的帷幕,出现在了“静室”之内!
他的出现毫无征兆,仿佛是从地底冒出或从墙壁中渗出。油灯如豆的光芒微微摇曳,勉强照亮他一身贴身的夜行衣和蒙得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面孔。
静室内,老六正蜷在草铺上,似乎睡得正沉,口中还无意识地发出一些含糊的呓语:
“蛇,绕啊绕,别过来……”
黑衣人静静地站在阴影里,审视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有一种评估猎物般的冷酷。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了那柄造型诡异、象征着死亡与指令的双蛇三棱刃。幽冷的青铜刃身在微光下反射出一点寒芒。
他一步步靠近草铺,脚步轻得如同猫科动物。他在距离老六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微微俯身,似乎想更清楚地观察老六的状态,或者,是想确认是否需要执行最终的清除。
就在他俯身的瞬间!
原本看似熟睡的老六,骤然爆发!他仿佛被噩梦惊醒,又像是疯病发作,猛地从草铺上弹起,发出一声嘶哑的、意义不明的尖叫,双手胡乱地向前抓挠!动作看似癫狂毫无章法,但却恰好抓向了黑衣人蒙面的布巾和脖颈区域!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下意识地疾退一步,同时手腕一翻,三棱刃就欲刺出!
但老六的疯癫动作更快一步!“刺啦”一声,黑衣人胸前的夜行衣被扯开了一道口子,虽然未能扯下面巾,但脖颈下方至锁骨的一片皮肤暴露了出来!
就在那暴露的皮肤上,借着昏暗的灯光,老六清晰地看到——两道交错扭曲、颜色深暗的陈旧疤痕!那疤痕的形状极其独特,如同两条狰狞的毒蛇缠绕撕咬留下的印记,与那三棱刃柄上的双蛇图腾惊人地相似!
老六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极致的恐惧和震惊压过了他伪装的疯癫!但他立刻反应过来,继续更加疯狂地手舞足蹈,嚎叫着:
“蛇!蛇!两条蛇!咬我!别咬我!”
顺势向后翻滚,拉开距离,浑身筛糠般颤抖,将一个受惊过度的疯子扮演得淋漓尽致。
黑衣人动作僵住了一瞬。那双露出的眼睛里,猛地迸射出极度危险的光芒,那是杀意沸腾的征兆!他死死地盯着老六,又瞥了一眼自己被扯开的衣襟和暴露的疤痕。
但最终,那沸腾的杀意竟然缓缓压了下去。他似乎判断老六的举动确实源于疯癫而非有意试探。他不再靠近,只是用那双冰冷彻骨的眼睛最后扫了老六一眼,如同在看一个死人。随即,身形一晃,如同鬼魅般退入阴影,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彻底离去,老六才如同虚脱般瘫软在草铺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那个疤痕的图像如同烙铁般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第二天,当暗哨换班,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人察觉到昨夜那惊心动魄的短暂交锋。直到金葵和马善按例前来“探视”,老六才抓住机会,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依旧带着颤抖的声音,急促地将昨夜惊魂和那独特的双蛇疤痕说了出来。
“两道交错,像蛇一样的疤痕,在脖子下面……”
马善重复着这句话,脸色骤然一变,脑海中仿佛有什么记忆被猛地触动!他猛地看向金葵,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是他?!
金葵的独眼也眯成了最危险的针芒状。无论这人是谁,他不仅存在,而且拥有如此独特的标记,并且能在他布下的天罗地网中来去自如!其威胁程度,远超预估!
“老六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金葵立刻做出判断,“对方这次只是试探,下一次再来,必定是灭口!立刻加派人手!”
然而,还是晚了半步。
就在金葵和马善离开“静室”,紧急调派人手,准备将老六转移到更隐秘、防守更严密之处时——一切都发生在看似平静的下一夜。
第三天清晨,负责送早饭的锐金卫敲了许久门都无人应答,心生警惕,强行打开门后,看到了令人窒息的一幕:
老六直接挺地倒在草铺上,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仿佛在死亡降临前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他的胸口心脏位置,有一个极其细微、却很深的创口,只有一点点暗红色的血珠渗出,染红了粗布衣襟。
接到消息赶来的金葵,只看了一眼伤口,整个人就如同被冰水浇透,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个伤口,他太熟悉了!
铜绿山龙脊巷道,阿大被瞬间毙命的心口创口!
雷熊背后那精准的一刺!
矿监胡庸手掌贯穿、直透心脏的致命伤!
一模一样!那独特的三棱放血槽造成的、几乎不会喷溅、却足以瞬间撕裂心脏的恐怖伤口!
阴魂不散!这把如同诅咒般的诡异凶器,这把象征着西岐最深黑暗面的双蛇三棱刃,终于又一次,在鹰愁涧,露出了它致命的毒牙!
金葵蹲下身,仔细检查。老六死于子时左右,身体早已冰冷僵硬。他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迹象,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是在睡梦中,或者说,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绝对信任或者绝对无法抵抗的力量,一击致命!
对手的狠辣、果决、以及对时机、地形的利用,已经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查!昨夜所有暗哨!所有巡逻队!有任何异常立刻报我!”
金葵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万年寒冰,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但调查结果令人沮丧。所有明暗哨位都声称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巡逻路线也没有中断。那个黑衣人,就像真正的幽灵,又一次在严密封锁下完成了精准的刺杀,然后悄然蒸发。
压力瞬间达到了顶点。内奸不仅存在,而且能力超乎想象,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杀了人!下一个目标会是谁?
聚义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粮食不够了。”
马善忽然开口,说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关,却迫在眉睫的问题,
“连日封锁,涧内人口众多,存粮消耗极大,必须尽快外出采买补充。否则,不等西岐打来,我们自己就先乱了。”
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无法拒绝的理由。
温良急道:
“可现在外面全是西岐的探马!这时候出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金葵的独眼中却闪过一抹冰冷算计的光芒:
“正因为外面有西岐探马,我们才更要出去!”
马善立刻领会:
“没错!内奸被困涧内,无法将消息传递出去。外面西岐的探马并不知道是我们杀了他们五个人,也不知道老六已死。他们只知道有同伴失踪,正在搜索。我们派人外出‘采买’,合乎情理。而那个内奸,他刚刚杀了老六,必然急于将消息送出去,或者接到新的指令!这条好不容易露头的毒蛇,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所以,采买是假,设伏是真!”
金葵接口道,
“我们派出一支精干小队,大张旗鼓地出去‘采买’,但绝不走远!就在白龙山老寨废墟到下山的必经之路上埋伏起来!那条小路,我们最熟悉!”
他看向温良:
“大哥,我亲自带人去布置!把老寨那边能用上的陷阱、陷坑、绊索、警铃,全部用上!我要让那里变成一只苍蝇飞过都能被察觉的死亡地带!就算那内奸真有通天的本事能溜出去,也必然要经过那里!我们就在那里,以逸待劳,等他自投罗网!”
“不!三弟,我亲自去!保证让他有来无回!”
温良独眼中凶光毕露,摩拳擦掌。
此时,金葵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
“卫甲!”
“在!”
一直守在门外的卫甲立刻进来。
“你立刻返回哨所。从今日起,涧内所有水源、集中用餐的炊事区,必须安排绝对可靠之人,用银针、验毒鸟、甚至必要时用人先试,确认无毒后方可分发食用!对手是能用毒的高手,不得不防!尤其是送往哨所、矿场、冶炼厂等关键地点的饮食,要格外小心!”
“明白!”
卫甲凛然应命。
“还有,”
金葵沉吟片刻,
“把黑狼带到哨所去。”
“大人的意思是?”
“哨所位置关键,是涧内对外的眼睛,也是潜在的危险入口。”
金葵解释道,
“我会让黑狼暗中守在哨所附近的岩缝或灌木丛里。它嗅觉灵敏,对陌生人气息和某些特殊气味,比如血腥、毒物,异常敏感。让它在那里,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多一重保障。尤其是……”
金葵声音压得更低,
“注意井娃送来的食物。黑狼虽不会明着去闻,但它若对某样东西表现出异常的警惕或躁动不安,你就要立刻警惕起来!”
“是!末将明白!”
卫甲立刻领会,这是增加了一道极其隐蔽的生物防线。
“去吧。对外就说,近日后山有野猪窜扰,伤了些牲畜,故调黑狼过去看守哨所附近的山羊圈,以防野猪。”
金葵找了个合理的借口。
“是!”
一道道命令如同绷紧的弓弦,被迅速而无声地传递下去。一场针对无形之敌的终极围猎,已然张开了死亡之网。
一支由金葵和王猛带领的、约十几人的“采买”小队,带着几辆空车和有限的财物,“愁眉苦脸”地通过哨所,沿着险峻的小路,向着山下走去,仿佛真是为涧中缺粮而忧心忡忡。
殊不知在白龙山老寨的所有下山的路上,十数名最精锐的山寨老卒和锐金卫,在温良的带领下,如同蜘蛛般悄无声息地布下了一层又一层的致命陷阱,然后隐没在废墟和山林之中,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到来。
鹰愁涧内,卫甲返回了哨所。不久后,一头体型精壮、眼神幽绿冰冷的狼,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哨所上方的一处岩石缝隙里,它安静地趴伏下来,仿佛融入了山岩之中,只有偶尔转动耳朵和鼻翼细微的翕动,显示着它高度的警觉。下方岩壁平台上,新围起来的几头山羊对此毫无察觉。
井娃依旧按时送饭而来。当他挎着沉重的藤筐,吃力地爬上平台时,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几不可察地朝着上方黑狼藏身的缝隙方向瞥了一下,但又迅速低下,仿佛只是无意间的抬头。他将饭筐放下,比划着手势。
卫甲如常接过,但眼角的余光却注意到,上方岩缝里的黑狼,原本放松趴伏的身体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些,鼻翼翕动的频率加快了,幽绿的眼睛透过石缝,牢牢地锁定着下方的井娃和他带来的饭筐,喉咙里发出一种极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呜噜声。
那不是攻击的前兆,而是一种高度警惕和审视的表现。
卫甲的心微微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对井娃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留下饭筐去休息了。
井娃依旧沉默地蜷缩到角落的干草堆里,背对着外面。
哨所的风声似乎依旧,但一种更加凝滞、更加危险的暗流,开始在空气中无声地涌动。铁壁已然合围,诱饵已然撒下,猎犬也已就位。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条刚刚沾血的“毒蛇”,下一次的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