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工坊区域,几乎看不到一丝生命的绿色。所有的树木早已被砍伐一空,土地被无数双脚践踏得坚硬如铁,并被厚厚的金属碎屑、炭渣、灰烬以及各种难以辨认的废弃物覆盖,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黑灰色。从工坊流出的水流,在出口处已变得浑浊不堪,水面上漂浮着油腻的虹彩和诡异的泡沫。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些在其中挣扎求存的“人”。他们大多衣不蔽体,只在腰间围着一块破烂的麻布或兽皮,瘦削的肋骨与因过度劳作而畸变膨大的肌肉扭曲地结合在一起。
皮肤被煤灰、汗碱、泥泞以及干涸的血迹覆盖,只有偶尔抬起时,那双深陷的眼窝中浑浊的眼白,才流露出一丝属于活物的、却是彻底绝望的光芒。他们的动作必须快,更快,稍有迟疑,监工的皮鞭——那浸过油、有时还缠着青铜片的皮索——便会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下,落在脊背、肩头,甚至头颅上,留下皮开肉绽的伤痕。更有手持青铜戈、矛的武装守卫,如同冰冷的雕像般矗立在关键位置,他们的目光比鞭子更冷,随时准备用锋利的戈援刺穿任何敢于反抗或逃跑的躯体。
卫甲甚至看到,在远离核心生产区的一个角落,有一片小小的、堆叠起来的“静默区域”。那里没有劳作的声音,只有一些蜷缩的、不再动弹的身影和几个新掘的浅坑。秃鹫和乌鸦在那里旁若无人地起落啄食,显然,那里是病倒、累死或因意外、惩罚而丧生者的最终归宿,尸体如同废弃的矿渣一样被随意处理。
这就是“鬼谷”!
一座依托于殷商晚期已然相当发达的青铜冶炼、铸造技术,却以最残酷、最血腥的方式规模化、军事化运作的秘密兵工厂。它将自然的力量与人类的血肉、生命强行捆绑在一起,熔铸成冰冷的、只为战争服务的杀伐之器。
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对生命的敬畏,只有对效率和消耗的极致追求,每一件初具雏形的青铜兵刃上,仿佛都缠绕着无数看不见的冤魂与哀嚎。
卫甲趴在冰冷的岩石上,感觉自己的胃部在剧烈地抽搐,眼前的景象,不仅是技术的展示,更是一幅活生生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最黑暗的奴隶制工业图景。西岐所图,绝非小可,而这工坊的存在本身,就是其野心的铁证!
卫甲趴在冰冷的岩石上,仿佛与身下的山脊融为一体。下方那片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鬼谷”所展现的规模与残酷,远超他此前的任何想象。
那不仅仅是工坊,更像是一座为战争而生的、流淌着金属与血汗的活体堡垒。最初的震撼过后,训练有素的冷静迅速压倒了情绪的波动。卫甲深知,仅仅是远观,无法获取足以让鹰愁涧做出判断的关键情报。他必须再靠近一些,看清这座堡垒的脉络,找到它可能的弱点。
卫甲轻轻拍了拍身边同样屏息凝神的黑狼,指尖指向下方那狰狞的原木围墙,然后做了一个迂回向下的手势。黑狼幽绿的眸子闪过一丝了然,它压低身体,喉咙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咕噜声,率先沿着山脊向一侧更为陡峭、植被也更为茂密的阴影处潜去。卫甲紧随其后,每一次落脚都轻如羽毛,确保不踢落一粒石子。
卫甲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从正面或视野开阔的地带接近无异于自杀。卫甲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篦子,一遍遍梳理着下方围墙外的每一寸土地。他注意到,在围墙的东南角,有一条因雨季山洪冲刷形成的深切沟壑,此刻虽然干涸,但沟壑边缘犬牙交错,提供了绝佳的隐蔽。沟壑的一端延伸至离围墙不足百步的一片乱石滩,那里巨石林立,是潜行到极近距离的理想跳板。
然而,通往那条沟壑的路途绝非坦途。之间相隔的开阔地带,以及沟壑两侧可能存在的暗哨,都是致命的威胁。卫甲示意黑狼停下,他们需要等待,也需要规划一条最隐蔽的路径。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卫甲利用这段时间,进一步印证着这座工坊的军事化管理。围墙并非简单的木栅,而是由双层乃至三层削尖的巨大原木紧密排列而成,高度超过两丈,顶端还被刻意削出斜向外的尖锐角度,令人难以攀爬。围墙上,每隔大约五十步,就矗立着一座高出墙头约丈余的木质哨塔。
塔身同样由粗木搭建,结构稳固,四面开有了望口和射击孔,隐约可见身披简易皮甲、头戴皮胄的守卫身影在里面晃动,他们手持长弓或劲弩,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围墙外的区域。
更令人心悸的是围墙内的动静。除了那永恒不变的熔炉轰鸣和锻打声,还夹杂着一种规律性的、金属与地面碰撞的沉重脚步声。那是巡逻队。
透过原木之间的缝隙,卫甲能看到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兵卒,大约十人一队,手持青铜戈或长矛,腰佩短柄青铜戚或刀,沿着围墙内侧固定的路线往复巡弋。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显示出严格的纪律。这些巡逻队与哨塔上的守卫形成了立体的、交叉的火力网与监视网,几乎没有死角。
此外,在几处看似平常的围墙拐角或靠近水源的地方,卫甲凭借锐利的目光,发现了些许不自然的痕迹——某处草丛的倒伏方向过于规律,某块岩石后的阴影似乎过于深沉。那很可能是在固定哨和巡逻队之外,额外布置的暗哨。这些隐藏的眼睛,才是潜行者最大的噩梦。
夕阳终于沉入远山之后,暮色如同巨大的幕布缓缓笼罩山谷。工坊内的火光变得更加醒目,将那一片天空映照得如同炼狱入口。而黑暗,也给了潜行者最好的掩护。
“就是现在。”
卫甲在心中默念。他与黑狼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幽灵,开始沿着预先观察好的路线向下移动。他们放弃了一切直立行走的姿态,完全匍匐或者利用四肢在岩石和灌木的阴影中爬行。黑狼在前,它的每一步都落在最稳固、最不会发出声响的地方,卫甲则严格遵循着它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