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枭立于崩塌的围墙缺口处,身影在渐亮的晨曦中如同凝固的阴影。他脸上惯常的平静已被一种冰冷的、近乎实质的怒意取代。目光扫过地上凌乱的血迹和通往山林的足迹,最终落在那片吞噬了猎物的茫茫林海。他缓缓抬起手,无需言语,身后几名气息精悍、身着与寻常守卫不同的深色劲装、脸上涂抹着灰绿相间汁液的汉子便无声地躬身待命。这些是“枭”麾下真正的追踪好手,是游弋在阴影中的猎犬。
“放出‘獒’,封锁东、南两条主峪。”
玄枭的声音不高,却像冰片刮过石面,
“其余人,三人一队,扇形散开,梳过这片山林。活要见人,死……”
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
“尸骸也要带回。”
“诺!”
几人齐声低应,身影迅速融入山林,如同水滴归海。
片刻后,伴随着低沉的、令人心悸的咆哮,几条体型硕大、肌肉贲张的獒犬被牵了出来。这些獒犬毛色暗沉,眼神凶戾,颈上套着镶有青铜尖刺的皮项圈,显然经过特殊训练。它们焦躁地用爪子刨着地,鼻翼剧烈翕动,很快便锁定了卫甲等人留下的浓郁血气与气味,发出迫不及待的呜咽。牵着它们的汉子松开皮绳,低喝一声:
“追!”
獒犬如同离弦之箭,猛地窜出,拖着身后的追踪者,沿着王猛、卫甲逃离的方向狂追而去。更多的追踪小队则如同鬼魅般散入林木之间,他们不依赖犬只,而是凭借老练的目光,搜寻着草叶被踩踏的弧度、断枝的新鲜茬口、岩石上微不足道的刮痕,以及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血腥与汗味的指引。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大网,开始在山林中急速收紧。
山林深处,王猛半架半拖着卫甲,在黑狼的引导下,沿着一条几近被灌木湮没的兽径艰难前行。天色微明,林间弥漫着破晓前的湿冷雾气,但这对逃亡者而言并非好事,它同样会留下更清晰的痕迹。
卫甲的情况极其糟糕。高烧让他浑身滚烫,意识模糊,左肩的箭创和身上各处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下不断渗出脓血,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的灼痛和嘶哑的喘息。他几乎完全依靠王猛的支撑才能移动,双腿软得像面条。
王猛的状态同样不容乐观。左臂的伤口虽经简单包扎,但失血和持续的奔逃让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他咬紧牙关,凭借着在鹰愁涧多年巡逻、对山势地形的直觉,以及黑狼那超越常理的敏锐指引,奋力在密林中开辟道路。黑狼时而消失在前方探路,时而回到他们身边,用头蹭蹭王猛,或用幽绿的眼睛望向来路,喉咙里发出预警性的低吼。
“坚持住,卫甲!”
王猛的声音因疲惫和伤痛而沙哑,
“穿过前面那片赤松林,有条干涸的河床,顺着河床往东,能绕开西边的大路……”
卫甲勉强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着王猛坚毅的侧脸,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
突然,在前方探路的黑狼猛地折返,全身毛发炸起,耳朵紧紧贴向脑后,对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发出了极其急促、充满威胁的低声咆哮!
“追上来了!”
王猛脸色一变,立刻架紧卫甲,加快了脚步,
“快!进松林!”
他们踉跄着冲入那片树干呈暗红色、枝叶茂密的赤松林。松针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一定程度上掩盖了足迹,但松脂的气味却也干扰了黑狼的嗅觉。
然而,追兵的速度比他们想象的更快。尤其是那几条獒犬,循着浓郁的血腥气,几乎是笔直地追蹑而来!低沉而疯狂的犬吠声由远及近,如同催命的鼓点,迅速变得清晰可闻!
“不行!他们太快了!”
王猛回头瞥了一眼,透过林木的缝隙,已经能看到远处晃动的身影和獒犬狰狞的轮廓。他心知这样下去必然被追上。
他猛地将卫甲靠在一棵巨大的赤松后,快速解下腰间的一个皮质水囊塞给卫甲,又抽出自己的短刃,语速极快地说道:
“你沿着这个方向,继续往东!黑狼知道路!我去引开他们!”
“不……”
卫甲虚弱地抓住他的手臂,眼中充满了血丝。
“别废话!”
王猛转身,朝着侧翼另一个方向,用刀背狠狠拍击了一下树干,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同时故意弄断了几根树枝,制造出明显的动静。
“在这边!追!”
远处立刻传来了追踪者的呼喝声和犬吠转向的声音。
王猛最后看了一眼卫甲和低伏在身边、焦躁不安的黑狼,低吼一声:
“走!”
随即,他头也不回地冲向林木更深处,一边跑一边继续制造声响,将追兵的主力吸引了过去。
卫甲看着王猛消失在松林深处的背影,眼眶湿热,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他挣扎着爬起来,倚靠着树干,看向黑狼。黑狼通人性地用头拱了拱他,然后咬住他的皮袄下摆,用力向着东面拖拽。
王猛眼中决然之色一闪而过,但他并未选择赴死之路。作为金葵麾下最坚韧的锐金卫之一,他的使命是尽可能活着带回情报和同伴。他猛地转身,却不是冲向追兵寻死,而是朝着侧翼一处地势更复杂、岩石嶙峋、灌木丛生的斜坡疾奔而去。他一边跑,一边用短刃狠狠刮擦沿途的岩石,发出刺耳的噪音,同时故意将身上一块染血的布条挂在一处显眼的荆棘上。
“这边!别让他们跑了!”
他甚至还模仿着某种口音,朝着追兵大致的方向吼了一嗓子,声音在林中引起回响。
这成功的误导立刻起了作用!低沉狂暴的犬吠声和追踪者的呼喝声明显转向,朝着他制造动静的方向涌去。几条獒犬更是兴奋地咆哮着,拖着身后的汉子,直扑王猛留下的新鲜血迹和气味。
王猛听到身后追兵被引开,心中稍定,但脚下丝毫不停。他深知这些“猎犬”的厉害,单纯的误导拖延不了太久。他必须利用这宝贵的时间,尽可能拉开距离,并寻找机会彻底摆脱追踪。
他选择的这条斜坡异常难行,布满了松动的大小石块和带刺的灌木。王猛不顾左臂伤口因剧烈运动而崩裂渗血,凭借过人的体能和敏捷,在乱石与荆棘间跳跃、穿梭,尽量选择坚硬的岩石落脚,减少留下痕迹。他甚至冒险穿过一小片气味浓烈的、开着黄色小花的毒草区,希望能干扰獒犬的嗅觉。
然而,追兵中显然也有经验极其丰富的老手。不久后,王猛就听到身后再次响起的、更加清晰的犬吠声,以及追踪者冷静的指令:
“他往上面跑了!小心埋伏!左右包抄!”
一支冷箭“嗖”地从他耳畔掠过,深深钉入旁边的树干,箭尾兀自颤抖!
王猛心头一凛,知道对方已经重新锁定了他。他猛地扑倒在一块巨岩之后,几乎同时,又是几支箭矢射在他刚才所在的位置。
“他躲在石头后面!”
“围上去!”
脚步声从两侧包抄而来。王猛背靠岩石,剧烈喘息,左臂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握紧了手中的短刃,眼神如同被困的猛兽,计算着突围的角度和时机。他知道,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目光扫过斜坡下方不远处——那里有一片因为山体滑坡形成的、相对疏松的碎石陡坡,陡坡下方是更加茂密幽深的林地。
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形成。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岩石后探身,将手中短刃朝着一名从左侧逼近的追踪者奋力掷去!这一掷又准又狠,迫得对方慌忙闪避。
趁此间隙,王猛不再犹豫,转身朝着那片碎石陡坡全力冲刺!
“他要跳坡!拦住他!”
追兵惊呼。
但已经晚了!王猛冲到坡边,毫不犹豫地纵身向下跃去!他并非直挺挺地坠落,而是利用腰腹力量,尽力调整姿态,沿着陡坡向下翻滚、滑行!松动的碎石被他带动,哗啦啦地向下滚落,一时间烟尘弥漫,形成了一道短暂的、混乱的屏障。
追兵冲到坡边,只见王猛的身影在滚落的碎石和尘土中若隐若现,迅速消失在陡坡下方的密林之中。
“追!他跑不远!受了伤,又这么滚下去,不死也半残!”
领头的小头目咬牙切齿,立刻指挥手下寻找路径下坡继续追击。那几条獒犬在坡边焦躁地徘徊吠叫,似乎因陡坡和滚石的气味干扰而有些迟疑。
与此同时,在东面更远处的赤松林边缘,卫甲在黑狼的引导下,艰难地跋涉着。王猛成功引开追兵,为他们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黑狼似乎也明白情况的危急,它不再仅仅带路,而是不时停下来,用鼻子仔细嗅闻空气和地面,选择那些气味更复杂、更不易留下踪迹的路线,甚至故意带着卫甲穿过一小片泥泞的沼泽地,以掩盖他们的气味和脚印。
卫甲的意识在高烧和伤痛中浮沉,他几乎是被本能和黑狼的拖拽推动着前行。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扯着破碎的风箱,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但他脑海中死死铭记着王猛最后的嘱托——“把消息带回去!”
他不知道王猛此刻是生是死,只能将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那位舍身引开追兵的同伴超凡的生存能力上,寄托在忠诚的黑狼身上,也寄托在自己这具残破身躯里最后一丝不屈的意志上。
他们穿过赤松林,进入了一片更加古老、树木更加高大的混交林。光线愈发幽暗,地面的腐殖质厚实而松软。黑狼选择了一条沿着山脊线延伸的、极其隐蔽的小径,这里视野相对开阔,可以提前发现远处的动静,但也更容易暴露自身。
突然,黑狼再次停下,耳朵转动,鼻翼剧烈翕动,喉咙里发出了与之前不同的、一种更加低沉的、带着极度警惕的呜咽声。它不再看向来路,而是望向了前方侧下方的山谷。
卫甲顺着它的目光,强打精神望去。透过林木的缝隙,他隐约看到,在下方远处的山谷密林中,似乎有不同于自然颜色的影子在快速移动,并且,不止一股!
玄枭派出的其他追踪小队,并没有全部被王猛引开。这张拉网搜索的大网,依旧存在着,并且,正在从不同的方向,向着他们可能逃亡的区域,无情地合拢过来。
新的危机,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