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低沉、厚重、雄浑、仿佛来自大地最深处肺腑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水声、啃咬声、漩涡的吸力咆哮,甚至压过了卫甲自己那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这声音并不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万物的韵律,但它内部蕴含的那种无可抗拒的、如同山岳般沉重的威严,却让整个喧嚣的河面,为之一静!
以祭祀筏为中心,周围数十丈范围内的河水,突然变得如同粘稠的油脂般凝滞起来。那些前一秒还在疯狂啃噬木筏的怪鱼群,像是被无形的手瞬间捏住了心脏和神经,齐刷刷地停止了所有动作,翻着白肚,僵硬地浮上水面,随即被那依旧存在的、但已然温和了许多的暗流无声地带走,消失不见。就连那头凶悍绝伦、不可一世的巨鼍,也如同被最寒冷的冰霜瞬间冻结,庞大的身躯在水中彻底僵硬住,那冰冷瞳孔中的贪婪与食欲之光,被一种源自生命最底层本能的、极致的、无法理解的恐惧所取代!它甚至无法发出嘶鸣,只是僵硬地悬浮在那里,如同化为了河底的一块巨石。
紧接着,在祭祀筏与那巨大、仍在缓缓旋转的死亡漩涡之间,那片原本因为高速旋转而显得混乱、破碎、充满杀机的水面,无声无息地、却又带着一种改天换地般的力量,向上隆起了!
起初只是一个缓慢鼓起的、范围极大的水包,但很快,那水包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仿佛有什么亘古的巨物正在从沉睡中苏醒,要挣脱河水的束缚。最终,一个庞大得让卫甲的思维都为之停滞、让他的呼吸都几乎忘记的黑影,缓缓地、带着一种超越了时间、仿佛从开天辟地之初便已存在的从容与威严,从黄河那最深、最暗、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深渊中,浮现而出!
首先露出水面的,是一块如同小型岛屿般的、望不到边际的背甲!那背甲呈暗沉的、仿佛凝聚了无数岁月尘埃的黑褐色,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墨绿色的、如同绒毯般的青苔、灰白色的、如同老人斑驳鬓发的水垢,以及无数大大小小、形态各异、有些甚至已经化石化的古老贝类,它们紧密地附着其上,仿佛这背甲本身就是一片移动的、经历了无数纪元沧桑的古老大地。背甲上纵横交错、深邃而古老的纹路,不像天然生成,倒更像是某种无人能解读的、用天地之力镌刻的、记载了黄河万年洪峰、日月交替、星辰运转乃至文明兴衰秘密的神秘碑文。月光流淌在这巨大无朋的背甲上,反射出的不是耀眼的光芒,而是一种幽深、内敛、厚重、如同传世青铜器经过千年摩挲与人气滋养后形成的温润包浆般的光泽,充满了历史的沉淀感。
随后,一个堪比小型马车车厢大小的、布满了层层叠叠、如同千年古树年轮般褶皱的头颅,缓缓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从水中抬起。那头颅同样布满了无尽的岁月沧桑,皮肤粗糙得如同被风沙雨水侵蚀了千万年的岩石,每一道褶皱里似乎都蕴藏着一段被遗忘的时光。最令人灵魂为之震颤的,是它那双眼睛——并非巨鼍那样的冰冷空洞,也非寻常野兽的凶残,而是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像是夜空中最遥远、最古老的星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沧桑、洞悉一切的平静,以及一种包容万物、悲悯苍生的、近乎神性的智慧。它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本身就是这大河规则的一部分。它的目光,先是极其平淡地扫过那巨大的、仍在试图挣扎旋转的漩涡,那目光中似乎带着一丝对于这小把戏的不以为然。
随即,那古老而智慧的目光,越过了漩涡,平静地落在了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覆灭的祭祀筏上,落在了惊骇欲绝、思维几乎空白的卫甲身上,落在了低伏着身体、发出敬畏而非敌意呜咽的黑狼身上,也若有深意地、短暂地掠过了昏迷不醒的王猛,以及他怀中那柄隐隐散发着异样气息的双蛇首青铜短刃。
神鼋!
卫甲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如同神启般蹦出了这个只在最古老的部落传说、巫师世代口耳相传的秘闻,以及那些刻画在祭祀甲骨最隐秘角落的模糊图案中,才会出现的名字。这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仿佛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初便存活至今的黄河守护者,是超越了凡俗理解、凌驾于一般精怪之上的、近乎于图腾神本身的存在!
那神鼋并未有任何明显的、带有敌意或威胁的动作,甚至没有多看那头僵硬的巨鼍一眼,只是用它那古老得如同时间本身的目光,平静地凝视着对方。
没有声音,没有能量的爆发,没有力量的展示。
但下一刻,那凶悍无比、之前还不可一世的巨鼍,如同被无形的天雷劈中,庞大的身躯猛地剧烈颤抖起来,它那呆滞的眼睛里,恐惧之色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满溢出来,几乎要将其淹没。它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如同破损皮囊急速漏气般的、尖锐而短促、充满了极致惊骇的嘶鸣,随即,毫不犹豫地、用尽了诞生以来所有的力气调转方向,那巨大的尾巴以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摆动,搅起滔天的浊浪,头也不回地、仓皇无比地向着远离神鼋的、下游的深水区亡命逃窜,速度快得在身后留下了一道白色的水线,几个呼吸间,那庞大的、带来无数恐惧的阴影,便彻底消失在黑暗的水域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驱散了如同蝗虫般的怪鱼群,吓退了称霸一方的巨鼍,神鼋那古老的目光,再次回到了摇摇欲坠的祭祀筏上。
紧接着,它做出了一个更令卫甲难以置信、几乎要颠覆他所有世界观的动作。它那巨大的、布满褶皱和古老寄生物的头颅,对着那散发着恐怖吸力、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极其随意地、轻轻一吸。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翻江倒海的波澜,但卫甲却清晰地、用全身每一个细胞感觉到,周围那混乱、狂暴、试图将一切拖入深渊的、如同无数冤魂拉扯的水流力量,瞬间平复了!那巨大的、象征着死亡的漩涡,仿佛被一只无形而温柔的大手,轻轻抹平,就像抚平丝绸上的褶皱一样简单自然。河面恢复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近乎绝对的平静,只剩下一些细微的、祥和的涟漪,在以神鼋为中心,缓缓向外扩散。那吞噬一切的幽冥入口,就这样被无声无息地、举重若轻地化解于无形,仿佛它从来就只是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