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初现鱼肚白,微弱的青灰色光线艰难地穿透瀑布水幕,在洞穴内投下朦胧晃动的光影,如同溺水者最后瞥见的水面波光。卫甲与王猛早已收拾停当,行囊捆扎得结实利落,每一件物品都经过再三检查。他们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给予他们新生的避难所——岩壁沉默如亘古的守望者,药草在渐亮的天光中静立如持戟的卫兵,唯有篝火余烬散发的最后一丝暖意,像一位慈祥长者无声的告别抚摸。
王猛拄着卫甲为他削制的简易木杖——那是一截笔直的硬木枝,顶端用藤蔓缠绕出防滑的握把,底部则用石片削尖以便在湿滑地面提供额外支撑。他试着走了两步,右腿依旧不敢完全承重,但每一步都比昨日更加稳定。几天前他还躺在石台上生死未卜,如今已能站立行走,这本身就是神迹。
“走吧。”
卫甲低声道,声音在渐响的水声中显得坚定如凿刻在岩石上的誓言。他最后摸了摸腰间皮鞘中的青铜匕首,冰冷的触感让他清醒——休憩结束了,使命仍在继续。
王猛点点头,深吸一口洞内清冽熟悉的空气——那混合着湿润岩石、草木灰烬、淡淡药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的味道,将永远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他跟在卫甲身后半步的位置,这是伤者与护卫的标准间距。黑狼则无声地走在最前,耳朵机警地转动着,幽绿的眼睛扫视着前方的水幕通道,如同最专业的斥候。
他们沿着几天来走过无数次的路径走向瀑布后的通道。水声越来越大,从低沉的轰鸣逐渐变为震耳欲聋的咆哮,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在晨光中形成迷蒙的虹彩。就在即将踏入水幕、离开这方天地的前一刻,卫甲下意识地再次回头,目光如同告别仪式的最后一瞥,扫过洞穴内侧那片他们始终未曾涉足的阴影区域——那里比洞穴其他部分更加幽深,岩壁上的壁画在此处变得稀疏,地面堆积着厚厚的、似乎从未被扰动过的尘埃。昨夜月光下尘埃那微不可察的异样,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却并未引起足够的警觉,只当是离愁别绪下的恍惚。
这一回头,成了命运的转折点。
就在他回头、心神略有分散的刹那,走在前方、正小心翼翼探路的王猛,右脚似乎踩到了一片与周围触感略有不同的地面。那不是坚实的岩石,而是一种带着轻微弹性、表层覆盖着薄土与碎屑的脆弱结构——像是腐朽的木板覆盖着浮土,又像是薄薄的石壳下早已空洞。他甚至来不及惊呼,只觉脚下一空,那片看似结实的地面竟如同被抽去支撑的陷阱门板般瞬间塌陷!
“小心——!”
卫甲瞳孔骤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炸开。他猛扑上前,左手探出如鹰爪,想抓住王猛的后襟或任何能抓住的东西。但已然迟了。塌陷的范围比他想象的更大,边缘的岩石碎块簌簌滚落,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连同王猛一起向下坠去。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坑洞,而是地面整体的、连锁反应式的崩塌,如同沉睡的巨兽突然张开了吞噬之口。
而卫甲前冲的势头也收不住,边缘的岩层在承受了他体重的瞬间再次崩塌,碎裂的石块、尘土、以及那些覆盖了不知多少年的腐朽植物残骸一同倾泻而下。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失重,整个世界在眼前颠倒、旋转、碎裂。他试图抓住什么——岩壁、藤蔓、甚至空气——但触及之处皆是湿滑松动。耳畔是王猛短促的惊呼、岩石崩落的轰响、以及自己心脏在胸腔内狂野撞击的咚咚声。他紧随王猛之后,也跌入了那片突如其来的黑暗深渊!
黑狼的反应比人类快得多。在塌陷发生的瞬间,它没有退缩,没有逃离,而是发出一声短促急切的吠叫——那声音中充满了警告、决绝与忠诚。它后腿猛蹬地面,肌肉在油亮的黑色皮毛下绷紧如弓弦,竟也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追随着两人坠落的身影扑入黑暗。在它跃起的刹那,前爪甚至在一块尚未完全崩塌的岩缘上借力一推,将最后一点生机也抛在身后。
坠落,无尽的坠落。
起初是狭窄的、近乎垂直的陡峭坡道。卫甲在失重中拼命调整姿势,将身体蜷缩起来,双臂抱头,双膝收向胸口——这是训练过的坠落保护动作。但这个动作在如此狭窄且布满棱角碎石与湿滑苔藓的环境中几乎无效。他的背部、肩膀、臀部接连撞上突出的岩石,每一次撞击都带来钝痛与骨骼的闷响。粗糙的石面刮擦着皮肉,衣衫在瞬间被撕裂。他在翻滚中瞥见王猛的身影在前方不远处同样无助地翻滚、碰撞,听见王猛压抑的闷哼和黑狼短促的呜咽——那声音在狭窄空间内被扭曲、放大、回荡,如同来自地狱的回响。
坡道并非平整,而是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台阶状落差。他们像是被投入了巨人的石碾槽中,被无形的手推搡着、抛掷着、碾压着向下滚落。卫甲试图用脚或手减缓速度,但触及之处皆是湿滑的苔藓或松动的碎石,反而让翻滚更加失控。有几次,他的头险些撞上尖锐的钟乳石状突起,全靠运气和残存的反应能力堪堪避开。尘土和碎石灌进他的口鼻,呛得他几乎窒息,眼睛也只能勉强睁开一条缝,在无尽的黑暗中捕捉到偶尔闪过的、不知来自何处的微光——或许是某种发光菌类,或许是岩石中某种矿物的反光,微弱如濒死者的最后呼吸。
不知翻滚了多久——或许只有十几息,或许已有半柱香时间——时间在这种状态下失去了意义。卫甲只觉得全身每一处都在疼痛,寒冷从岩石深处渗透出来,透过破烂的衣衫直刺骨髓。就在他几乎要失去意识时,坡道陡然变陡,近乎垂直,他们如同被巨兽吞吐,猛地从一处断崖般的光滑石壁上抛了出去!
那一瞬间的失重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卫甲感觉自己像一片落叶,脱离了树枝的牵绊,在虚无中飘荡。耳边的风声——不,是地底气流尖啸的声音——取代了岩石摩擦声。他努力睁大眼睛,在急速下坠中,他瞥见下方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隐约有水的反光,还有某种低沉如巨兽呼吸的轰鸣从深处传来。
然后——
噗通!噗通!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