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晴那近乎逃离的背影,和她最后那句轻颤的告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陈凡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的涟漪。他花了点时间,才把注意力重新拉回到眼前那叠精良的改造图纸和文师傅期待的眼神上。
“按图做,文师傅。需要什么工具、辅料,跟晓雪说,她去采购。”陈凡将图纸递给文师傅,“工钱咱们按件算,做得好,另外有奖励。”
文师傅接过图纸,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看,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有这图就好办了!陈老板放心,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本事没有,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保证把这些老家伙收拾得妥妥帖帖,漂漂亮亮!”
改造旧家具的活计就这么定了下来。文师傅在废品站院子角落搭了个简易的防雨棚,算是他的临时工作间。锯子、刨子、凿子、砂纸、木蜡油……各种工具和材料陆续备齐。刺啦刺啦的刨木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开始和金属碰撞、机器轰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为废品站增添了别样的生气。
陈凡没有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这头。他一边跟进安泰和其他新客户的业务,督促新制度的落实,一边开始着手筹备一个更具体的展示和销售窗口——一家小型的“二手家具店”。
店址就选在废品站隔壁临街的一间空置门面,面积不大,三十来平米,以前是个倒闭的杂货铺。陈凡跟房东谈了谈,以一个相对便宜的价格租了下来。简单粉刷了墙壁,换了照明,做了几个简易的木质展架和展示台。他的想法是,这里不仅展示和销售文师傅改造好的旧家具,也可以陈列一些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品相不错的二手工具、老物件,甚至可以作为“轮回资源”的一个形象展示窗口,让更多人了解“废品循环再利用”的理念和可能性。
晓雪承担了店面布置和日常管理的工作。她发挥女性特有的细心和审美,将店面收拾得整洁明亮。墙上贴了一些废品回收流程和环保理念的简单介绍,还有“轮回资源”处理前后的一些对比照片。陈列的旧家具和物件虽然不多,但每一件都擦拭干净,摆放得宜,旁边附上手写的标签,说明其来源、材质和改造亮点。
开业的日子,选在了一个周六的上午。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是在门口贴了张红纸,写着“轮回二手家具店今日开业,欢迎进店参观”。陈凡让虎哥和黄毛在附近街巷发了些简单的手写传单。
令陈凡有些意外的是,开业这天上午,小店里竟然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有附近的街坊邻居好奇来看热闹的,有被传单上“旧物改造”吸引过来的年轻人,甚至还有两个之前合作过的加工厂小老板,说是听说陈凡这里搞了新名堂,过来捧个场看看。
文师傅改造好的第一件作品——那张由八仙桌改造成的矮几,被摆在了店面最显眼的位置。老木头温润的色泽,简约而不失韵味的新造型,配上晓雪插在粗陶瓶里的几支芦苇,竟别有一番返璞归真的味道,吸引了不少目光。有人询价,有人啧啧称奇。
“这真是那张缺了腿的破桌子改的?完全看不出来啊!”
“这木头质感真好,比现在那些贴皮家具强多了!”
“老板,这把椅子(太师椅改造的阅读椅)怎么卖?放书房正好!”
晓雪有些忙乱但兴奋地接待着顾客,耐心解答问题。陈凡则在一旁,观察着顾客的反应,心里默默盘算着定价策略和市场接受度。
临近中午,客流稍缓。陈凡正和晓雪商量着是不是要调整一下陈列,门口光线一暗,一个身影走了进来。
是赵曼老师。
她今天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手里拿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着的、扁扁的长方形物件,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赵老师?您怎么来了?”陈凡连忙迎上去。
“听说你的二手家具店今天开业,特意过来看看,顺便给你送份贺礼。”赵曼老师笑着打量了一下小店的环境和陈列,目光在那张矮几上停留片刻,点了点头,“弄得不错,有点意思。看来你在实践循环经济的路上,又迈出了一小步。”
“谢谢赵老师鼓励,还在摸索。”陈凡有些不好意思。
赵曼老师将手里那个牛皮纸包裹的物件递给陈凡:“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陈凡接过,入手感觉有些分量。他小心地拆开牛皮纸。
里面是一幅装裱在简易木质画框里的……画?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幅用各种颜色、质地的废旧报纸、杂志内页、甚至还有些破损的包装纸,精心剪裁、拼贴而成的“画”。
画面的内容,赫然是“老林废品站”的全景!
虽然是用纸片拼贴,但层次分明,细节生动:灰扑扑的院墙,堆积如山的各色废料,新建厂房的轮廓,院子里忙碌的微小身影,甚至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都栩栩如生。画面的整体色调是旧报纸特有的灰黄基调,但巧妙地运用了彩色杂志的碎片点缀出废品金属的反光、厂房屋顶的蓝色,以及人物衣服的零星色彩,使得整幅画在怀旧中透着鲜活的生命力。
更让陈凡心跳加速的是,在画面中央,厂房门口,拼贴着两个稍大一些的纸片小人。
一个穿着深色工装,戴着安全帽,手里拿着似乎是什么工具(用细铁丝弯曲而成),正低头专注地工作。另一个小人站在他侧后方,穿着浅色的衣服(用的是泛黄的白色铜版纸碎片),扎着马尾,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图纸或笔记本的纸片,微微侧头看着前面那个工人,姿态像是在递送什么,又像是在默默关注。
尽管面孔模糊,但那种专注与守望的姿态,被巧妙地捕捉和呈现出来。
陈凡的手指,轻轻抚过画框玻璃下那两个纸片小人。
赵曼老师走到他身边,也看着那幅画,声音温和而带着追忆:“这是你当年的毕业设计构想之一,还记得吗?‘基于社区美育的废弃物再生艺术项目’。你想用废品站回收的各种废弃材料,制作成反映社区生活和劳动场景的艺术品,装点公共空间,让居民在艺术中感受循环的价值。”
陈凡当然记得。那是他大二时一个不成熟的、充满理想主义的课程提案,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包括那个诬陷事件)未能实施,只留下几页粗糙的草图。他自己都快忘了。
“这幅画,”赵曼老师指着画面,“是用你们废品站回收的旧报刊,我花了点时间做的。手艺一般,但我觉得,它应该挂在这里。”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画中那个浅色衣服的小人身上,声音更轻了些:“这个递扳手的小人……是凌薇。”
陈凡的手指猛地一顿。
赵曼老师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了然和怜惜:“陈凡,你大学时,是不是总觉得自己的工具箱或者实验设备,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变得特别趁手?生锈的扳手被上油拧松了,磨损的游标卡尺被调校精准了,甚至一些很难找的小配件,总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你的工具箱角落里?”
陈凡的记忆闸门再次被轰然撞开!是的!那时候他忙着打工和学习,工具和设备维护常常顾不上。但确实有好几次,当他为某个生锈拧不动的螺栓或者不准的测量工具发愁时,第二天就会发现工具被处理好了。他一直以为是实验室管理员或者哪个好心的同学顺手帮的忙,从未深究。
“是……是她?”陈凡的声音有些沙哑。
赵曼老师点点头:“那傻丫头,话少,脸冷,但心思细得很。她看你总是用那些维护不善的工具,又知道你自尊心强,不会接受直接的帮助,就偷偷地……在你晚上离开实验室后,或者一大早还没来的时候,去帮你把工具收拾好。她家学渊源,从小跟着凌老先生摆弄机械,这些对她来说不难。她也从不留名,就只是……默默地做。”
陈凡看着画中那个模糊的、递着“扳手”的浅色小人,眼前仿佛浮现出许多年前,空无一人的大学实验室里,一个清冷的女孩,在昏黄的灯光下,耐心地为他擦拭、上油、调校那些粗糙工具的画面。
那些被岁月尘封的、微不足道的细节,此刻被串联起来,化作一股沉重而滚烫的洪流,冲击着他的心脏。
五年的寻找,沉重的愧疚,是凌薇。
而更早之前,那些无声的、细致的关怀与维护,也是凌薇。
她一直以她那种沉默而倔强的方式,存在于他的过去。只是他从未察觉,或者,命运让他们在最重要的时刻,失之交臂,误会丛生。
赵曼老师将手轻轻放在陈凡的肩膀上,叹息道:“这幅画,还有这些话,我本不该多嘴。但看着你们现在这样……我觉得,有些事情,或许到了该被记起,也该被放下的时候了。凌薇那孩子背负的东西太多了。而你,也有权利知道,你曾经被那样真挚地……关注和帮助过。”
她看了看时间:“好了,贺礼送到,话也带到。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你的分享会,好好准备。”
赵曼老师离开了,留下陈凡一个人站在略显安静的小店里,手中捧着那幅沉甸甸的、用废报纸拼贴而成的废品站全景图。
画中,那个戴安全帽的小人和递扳手的小人,在纸片的方寸之间,定格成一种永恒的、守望的姿态。
晓雪送走最后一位顾客,走过来,看到陈凡出神的样子,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画,轻声问:“赵老师送的?画得真好……这两个小人,是你和……?”
她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眼神里已经明白了。
陈凡将画小心地靠墙放好,转头看向晓雪,目光复杂。
晓雪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理解,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但更多的是坦然。她握住陈凡的手,轻声说:“挂起来吧。挂在我们店里。这是……一段很重要的过去。”
陈凡反握住晓雪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过去的影像已经浮现,情感的拼图正在一块块归位。
而他和凌薇之间,那段被误解和时光隔断了太久的过往,似乎终于到了必须直面、必须厘清、也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
只是这抉择,注定不会轻松。因为它不仅关乎过去,更牵连着现在与未来,牵连着站在他身边的晓雪,也牵连着那个在远处沉默注视的、清冷而孤独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