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连城变了。”
这句话成了 “懒政学习班” 里所有人私下议论的共识。前两天的孙连城，活像个被霜打蔫的茄子，整日耷拉着脑袋，眼神空洞，写的检讨书更是敷衍得像流水账，满纸都是 “我错了”“我一定改” 的套话，连看管纪律的干部都懒得批评他。可从第三天清晨开始，也就是祁同伟来视察后的第二天，孙连城像是换了个人 —— 腰杆突然挺直了，不再躲躲闪闪地避开别人的目光，甚至在早读环节，他的声音比谁都响亮。
只是，他读的不是《京州市党政干部工作纪律条例》，而是用一种带着节奏感、仿佛宣读宣言的语调，反复念着 “权责对等”“依法行政” 这几个词。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在每个人心里激起了涟漪。有人偷偷打量他，发现他眼神里没了往日的颓丧，多了一种坚定的光 —— 那是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傍晚，孙连城骑着那辆生锈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回到家。往常这个时候，他会第一时间冲到阳台，搬出天文望远镜，对着星空发呆，仿佛只有在浩瀚宇宙面前，才能暂时忘却现实的狼狈。可今天，他径直走进书房，拉开椅子坐下，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泛黄的信纸，又拿起那支很久没用的钢笔。笔尖悬在纸上，他的手很稳，眼神很亮，那种光芒，和他当年第一次观测到超新星时的兴奋与专注，一模一样。
“祁厅长说得对，我不能就这么趴下。” 孙连城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指尖在纸上来回摩挲，“李达康说我懒政，说我不作为。好，那我就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让所有人看看，到底是谁在瞎作为，是谁在拿基层干部当替罪羊！”
钢笔尖落在纸上，墨水晕开，写下的第一个标题，就带着一股火药味 ——《关于光明区财政困境与行政体制束缚的万言书》。
“…… 光明区作为京州市的老工业区，承载着上百年的工业历史，也背负着沉重的历史欠账。自 2010 年以来，区财政收入年均增速不足 5%，但民生支出却以年均 12% 的速度增长 —— 仅 2023 年，用于老旧小区改造、养老院建设、学校翻新的资金就占了财政支出的 68%。反观市里划拨的专项经费，连续三年缩减，2024 年更是直接砍掉了‘行政服务设施升级’的预算。大风厂的问题，表面是信访窗口的矛盾，本质是企业改制遗留的土地纠纷，是土地财政与民生保障的尖锐对立。区财政连公务员工资都要靠市级转移支付才能按时发放，哪里来的钱改造信访窗口？哪里来的钱搞‘面子工程’？”
孙连城的笔尖越写越快，墨水在纸上流淌，像是在倾泻积压了多年的委屈。“…… 作为光明区区长，我自 2020 年上任以来，累计向市政府提交财政申请报告 17 份，在市委扩大会议上提出‘均衡财政分配’建议 9 次，可每次得到的答复，都是李达康书记一句轻飘飘的‘自己想办法’。想办法？难道让我去违规借贷，给光明区留下巨额债务？还是让我像丁义珍那样，跟开发商勾结，出卖土地使用权来换取所谓的‘政绩’？我做不到！”
“…… 我承认，我没有像李书记期待的那样‘大刀阔斧’，但我从未‘不作为’！我不敢乱作为！在没有资金支持、没有政策依据的情况下，任何盲目的‘作为’，都是对人民群众的不负责任，都是对行政权力的滥用！如果守住底线、不乱花钱、不盲目决策也叫‘懒政’，那我孙连城，愿意‘懒’到底！”
写到激动处，孙连城的笔尖用力过猛，划破了信纸，墨水渗出，晕成一团深色的印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继续往下写。这哪里是一份简单的申辩材料，分明是一份对李达康 “霸道执政” 的血泪控诉，字里行间都藏着基层干部的无奈与愤怒。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时，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墙上的挂钟指向了凌晨三点。孙连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阳台上。寒风扑面而来，他却觉得浑身畅快，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抬头望向星空，几颗明亮的星星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他突然想起祁同伟说的 “星辰大海”—— 原来，真正的 “星辰大海”，不是躲在望远镜后逃避现实，而是敢于直面困境，为自己、为光明区的百姓争一个公道。
“李达康，你在乎的是你的 Gdp，是你的乌纱帽，是你‘改革先锋’的名声。可我在乎的，是这片土地上老百姓的日子，是心里的那份安宁与底线。” 孙连城对着星空冷笑一声，“你想拿我当‘懒政’的典型祭旗？那我就把这面‘祭旗’扯下来，让所有人看看，下面到底遮盖了多少污垢，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委屈！”
第二天一早，这份《万言书》既没有直接送到李达康的办公室，也没有贴在市委门口的公告栏上。它以一种更隐蔽、更有力的方式，出现在了汉东省委内参编辑部的案头，也悄无声息地摆在了沙瑞金的办公桌上。这中间，自然少不了祁同伟的运作 —— 他没有亲自出面，只是让程度找了个 “热心群众”，将这份材料连同光明区近三年的财政报表复印件，通过正规的 “群众来信” 渠道递了上去。
与此同时，网络上开始出现一些关于 “光明区财政真相” 的帖子。帖子里的数据详实到令人惊讶 —— 小到每个社区的养老支出，大到市级财政的划拨比例，都标注得清清楚楚；逻辑更是严密，层层递进地分析了 “信访窗口未改造” 的深层原因，虽未直接点名批评李达康，却字里行间都在质疑 “市级财政分配不公”“过度追求 Gdp 而忽视基层民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绝非普通网民能写出的内容，背后一定有内部人士支持。
舆论的风向，在短短两天内悄然转变。最初那些骂孙连城 “占着茅坑不拉屎” 的网民，开始冷静下来思考：一个连信访窗口都修不起的区政府，真的是因为区长 “懒” 吗？会不会是市里把资金都抽走，去搞光明峰那样的大项目了？李达康要求基层 “自己想办法”，却不给予任何支持，这种 “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的做法，是不是一种更高级的官僚主义？
“# 李达康 财政分配 #”“# 光明区 真穷还是假懒 #” 等话题，开始在社交平台上悄然发酵，虽然没有冲上热搜榜首，却在体制内的微信群、论坛里广泛传播，引发了不少基层干部的共鸣。
京州市委书记办公室里，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
“啪！”
李达康猛地将一份复印的《万言书》摔在办公桌上，纸张与桌面撞击的脆响，吓得站在一旁的金秘书浑身一哆嗦。李达康的脸涨得通红，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满是怒火，几乎是咆哮着说：“反了！真是反了！这个孙连城，他想干什么？他这是在向组织叫板！是在公开向我示威！他不仅懒，而且坏！这种目无组织、目无纪律的人，必须开除党籍！必须撤职！绝不姑息！”
“达康书记，您消消气，先冷静一下。” 金秘书小心翼翼地递过一杯温水，声音带着恳求，“现在网上的舆论对我们很不利，很多网民都在同情孙连城，质疑咱们的财政分配政策。如果这时候再重处孙连城，恐怕会引起更大的反弹，甚至可能被人抓住把柄，说您‘打击报复’……”
“我怕反弹？” 李达康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通红，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我李达康从吕州到京州，什么时候怕过反弹？我干的是为老百姓谋福利的事，难道还怕别人说闲话？备车！立刻去省委！我要亲自向沙书记汇报，我就不信了，汉东还没有王法了？还没有组织纪律了？”
金秘书不敢再劝，只能慌忙去安排车辆。半小时后，李达康的车停在了省委大院门口。他怒气冲冲地推开车门，快步走向沙瑞金的办公室，连秘书想上前通报都被他一把推开。可当他走到办公室门口时，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李书记，实在不好意思。” 沙瑞金的秘书白秘书一脸歉意地挡在门口，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沙书记正在和高育良书记谈话，谈的是关于‘依法行政’的重要议题，特意交代了，谈话期间谁也不见。您要不先在接待室等会儿？”
“和育良书记谈话？” 李达康心里 “咯噔” 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凑近门缝，想听听里面在说什么。
门缝里，隐约传出高育良那抑扬顿挫的声音，虽然不清晰，却足以让李达康浑身发冷：“…… 瑞金书记，我认为这不仅仅是个别干部‘懒政’的问题，本质上是行政权力行使的边界问题，是法治意识的问题。根据《行政强制法》和《公务员法》，任何组织和个人都不能以‘整顿作风’为名，限制公务员的人身自由，更不能进行人格羞辱。把干部关进所谓的‘学习班’，强迫他们写悔过书、公开检讨，这在法律上是站不住脚的，很容易引发负面效应，损害党和政府的形象……”
后面的话，李达康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身子，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孙连城的《万言书》、网上的质疑声、高育良的 “法理大棒”，还有那个每次见面都对他笑脸相迎、却总在关键时刻 “恰到好处” 出现的祁同伟。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孙连城的 “背刺” 是前哨，高育良的 “法理批判” 是后援，而那个看似无害的祁同伟，恐怕正躲在暗处，手握最后一把刀，等着在他最狼狈的时候，给上致命一击。
汉东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李达康站在空旷的走廊里，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 —— 他以为自己在整顿吏治，却没想到，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即将被吃掉的那颗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