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娟觉得自己像这仓库里的一件旧家具,被需要时挪来挪去,不被需要时,便蒙在一日复一日的尘埃里,静静地朽坏。最近的仓库,安静得让她心慌。
保安大刘,那个以往隔三差五就寻个由头往仓库钻的壮实汉子,来得勤了。他那张油光满面、总带着点讨好又占便宜神气的脸,竟好些日子没在仓库门口晃悠了。偶尔在厂区遇上,他也是脚步匆匆,嘴角挂着一丝掩不住的笑意,像是怀里揣着个滚烫的秘密,连那身紧绷的保安制服都兜不住他的快活。
阿娟是知道些根底的。听食堂里嚼舌根的说,大刘在外面谈了个正经女朋友,年纪轻,脸盘也俏。难怪,他哪里还需要到这堆满废旧物料、光线昏暗的仓库里,从她这个“阿姨”身上寻找那点廉价的刺激和慰藉。
更让她心头揪紧的是老梅。仓库的直接管理者,那个能决定她是留是走的人。自打上次和老梅不欢而散,一直没有信息沟通。而且,听说他最近直接钻进了城中村那些灯光暖昧的站街女出租屋。
一种无名的寂寞,像仓库角落里潮湿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包裹住她。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恐惧。大刘这是咋的了?她还能靠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牵扯,在这厂子里有个依傍吗?老梅呢?他会不会哪天心情不好,或者单纯看她不顺眼,就找个由头,把她像扫垃圾一样从这仓库里清扫出去?
这仓库的活儿在工厂里算是比较好的岗位,工作不见光,轻松自在,还有点外快。是她唯一的安身立命之所。她不能丢。
好几天,阿娟就在这种反复的琢磨和自我恐吓中度过。在食堂吃饭时,她的目光像梳子一样,急切地在嘈杂的人群里梳理,寻找着老梅那矮胖的身影。她希望能捕捉到他的眼神,哪怕只是一个短暂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对视,也能让她稍稍安心,证明自己还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尚未被遗忘。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老梅要么根本没来食堂,要么就是和几个小头目坐在一起,高谈阔论,目光从未向她这边扫过半分。
仓库里,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阳光透过高窗,在地上投下缓慢移动的光斑,证明着外界的流逝。那张油腻的办公桌上,大刘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红字的搪瓷杯还在,里面甚至泡着他不知何时留下的枸杞参片,水已浑浊,药材浮肿苍白地悬在水中,像某种消亡了的生命体。杯子还在,人却没了踪影。这景象,比空无一物更让她感到凄凉。
她正对着杯子发呆,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堵在了那里。
“阿娟姐,忙着呢?”
竟是大刘!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新保安服,头发也梳得溜光,脸上泛着一种被滋润过的红光。
阿娟的心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惊喜、委屈和本能讨好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她几乎是弹起来的,脸上堆起一个过分热络的笑容:“哎呀!是大刘老弟啊!这可真是稀客,好久不见你了!”
她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她自己都察觉到的夸张。这热情显然取悦了大刘。他嘿嘿笑着,迈步走了进来,目光在阿娟身上逡巡。她今天穿着件半旧的蓝布罩衫,身段在宽大的衣服下并不明显,但那种久旷妇人特有的、带着点渴切的神情,却像无声的邀请。
“嗨,瞎忙,瞎忙。”大刘嘴上应着,脚步却凑近了些。一股廉价的古龙水味混着他本身的体味扑面而来。他像是试探,又像是习惯性地,将身体朝阿娟靠了过去,手臂似有意似无意地贴上了她的胳膊。
阿娟的身体僵了一下。若是往常,她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开,再伴着一句半真半假的嗔怪。可今天,她没有。她清晰地感觉到那具充满雄性气息、带着室外热气的身体靠过来,一种久违的、被人需要的感觉,竟让她感到一丝虚脱般的软弱。她甚至没有躲避。
这细微的、近乎默许的反应,像一簇火苗,瞬间点燃了大刘。他浑身上下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满足而得意。他靠得更实了些,手掌在她胳膊上轻轻捏了一把,才志得意满地松开。
“怎么,想老弟我了?”他语气里带着戏谑和掌控感。
阿娟脸上发热,心里却是一片悲凉。她垂下眼,掩饰住复杂的心绪,低声道:“瞧你说的……就是觉得,这仓库怪冷清的。”
“冷清好啊,清静。”大刘大剌剌地在她刚擦过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哪像我,外面事儿多,忙得脚不沾地。”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厂区最近的安保工作如何繁重,言谈间,时不时会漏出一两句关于“她”的蛛丝马迹——“昨天陪她去看电影,那片儿真没劲”、“她非要说那家烤肉好吃,我看也就那样”……
阿娟安静地听着,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心里却明镜似的。他这是在向她炫耀,也是在向她宣告某种“主权”。他用这种方式告诉她,他大刘如今的生活丰富多彩,早已不同往日。他来这里,更像是一种巡视,一种对过去领地的重温,带着施舍般的怜悯和优越感。
果然,大刘吹嘘了一番后,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又用那种黏腻的目光看了阿娟一眼:“你忙着吧,我还得去巡逻。有空再来看你。”
他走了,仓库里重新恢复了死寂。但那寂静静得不同了,空气里残留的古龙水味、椅子上被他坐出的轻微凹痕,都像一种无形的嘲讽。
阿娟慢慢走到办公桌前,看着那个泡着滋补品的茶杯。里面浮肿的枸杞,像一颗颗讥诮的眼睛。她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屈辱。她刚才的表演,她那片刻的软弱和不躲避,在大刘眼里,恐怕坐实了“这种女人还是耐不住寂寞”的判断。
他满足了,用最小的代价,再次确认了他的魅力,和她阿娟的廉价。而她自己呢?恐惧依旧悬在头顶,像一把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钝刀。老梅的态度依旧不明。她用一点点可怜的尊严换来的,不过是又一轮的煎熬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