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金厂的大铁门被漆成了崭新的宝蓝色,门柱上挂着两盏大红灯笼。保安队副队长大刘指挥着四个年轻保安爬梯子挂横幅,红底黄字的条幅在午后的微风里轻轻晃动。
“左边再高点……不对,右边低了!”大刘仰着头喊,额头上沁出汗珠。
“刘队,这样行了吗?”梯子上的小保安声音发颤。
大刘退后几步,眯眼端详。“行了!下来吧。”他摸出烟盒,弹出一支叼在嘴里,却没点燃。今天工厂里禁烟——老板娘专门交代的,说是消防队的检查刚过,不能留隐患。
厂区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水泥地面上,水迹还未完全干透,映着三月稀薄的阳光。车间窗户擦得透亮,机器都罩上了防尘布。从大门到办公楼,二十米就摆一盆绿植,都是老板娘从花卉市场批发来的发财树和金钱榕。
娜娜坐在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针织衫,配深灰色铅笔裙,既显得职业又不失柔美。屏幕上是一份详尽的庆功会议程表,从嘉宾入座到老板总结发言,每个环节精确到分钟。
“娜娜姐,茶水怎么安排?”新来的文员小赵扒在门边问。
“一楼会议室用一次性纸杯,领导席用瓷杯。”娜娜头也不抬,“瓷杯要提前烫洗,茶叶用老板柜子里那罐龙井。记住,水温八十度,不能直接用开水。”
“好的好的。”小赵连连点头,却站着没动。
娜娜终于抬眼:“还有事?”
“那个……梅主任刚来过,说他的发言稿要改几个数据。”
娜娜的手指在键盘上停顿了一秒。“知道了。”她保存文档,起身时顺手理了理裙摆。
老梅的新工厂建设办公室门虚掩着,娜娜敲了三下。
“进来。”老梅的声音有些含混,像是在吃东西。
推门进去,老梅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头,桌上摊着几份文件,最上面是一份建筑工程招标书。
“梅主任,在忙呀!?”
“啊,娜娜来了。”老梅转过身,脸上的皱纹挤出一个笑容,“坐,坐。发言稿的数据需要调整一下。新厂房的预算,这里写的是多少,实际批下来的贷款是多少,这些要不要写真实数据。还有员工人数……”
他说着说着,目光却飘向了娜娜的脸。娜娜感觉到了,但装作没注意,专注地在笔记本上记录。
“……大概就是这些。你改好后,下班前发我邮箱。”老梅说完,身体往后一靠,椅背发出吱呀声,“今晚庆功会,你准备喝点什么?”
“我喝果汁就好。”娜娜合上笔记本。
“那怎么行?”老梅笑道,“三喜临门的大日子,多少得喝点。听说你酒量不错?”
“传言而已。”娜娜站起身,“梅主任,没其他事的话我先去改稿子了。”
自从第一次见到娜娜,老梅心里就痒痒。他想六十多的老板身板能行吗?何况还有老板娘夜夜相伴。娜娜空闲时间应该挺多……,今天晚上是个好机会。老梅想的似乎有点走神经,他的手掌似乎无意地碰到了娜娜的手背。
“看情况吧,如果老板那边不需要我收尾的话。”娜娜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我先去忙了。”
门在身后关上。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的高跟鞋敲击瓷砖地面的声音。娜娜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冰凉的水冲过手背。镜子里,她的表情平静,只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但是,她也在考虑,新来乍到,这些老油条得罪不起。
下午五点,五金厂的工人提前一小时下班。但没人离开——食堂加餐,每人一张餐券,凭券领一份红烧肉、一条炸鱼、两个素菜,外加一瓶啤酒或一罐饮料。
工人们聚在厂区空地上搭建好的大棚,三五成群地聊天。焊工班的几个老师傅蹲在花坛边抽烟,谈论着新工厂建成后会不会涨工资。年轻些的学徒工则更关心今晚的菜色。
“听说老板娘专门从海鲜市场订了虾,一人两只!”
“真的假的?那得多少钱啊……”
“老板这次贷下来几个亿,还在乎这点?”
办公楼里,管理层陆续进入一楼会议室。长条会议桌铺上了墨绿色绒布,正中摆着一盆鲜花。老板和老板娘的位置在正中间,面前放着名牌和瓷杯。
老板康复,脸色红润。他今天特意穿了新西装,系了条红色领带,说是喜庆。老板娘坐在他左边,四十五岁,但保养得当,看起来不过三十七八。她现在是公司的法人代表——这是贷款审批的要求,银行觉得老板的健康状况存在不确定性,建议变更法人。
老梅坐在老板右侧,面前摊着发言稿。他不停地调整眼镜,清嗓子,像是即将登台的演员。
娜娜站在会议室侧门边,手里拿着对讲机。她今天换了身装束——酒红色连衣裙,长度及膝,既不过分张扬又足够亮眼。长发在脑后挽成髻,露出修长的脖颈。
“都准备好了吗?”她轻声问对讲机。
“音响oK。”
“投影oK。”
“茶水已就位。”
六点整,庆功会准时开始。老梅作为主持人第一个上台。他站在讲台后,灯光打在他油亮的额头上。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大家晚上好!”他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会议室,“今天,我们齐聚在这里,共同庆祝三件大喜事——第一,新工厂建设资金贷款顺利审批通过;第二,公司法人顺利完成变更;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我们敬爱的老板身体康复,重回领导岗位!”
掌声响起。老板在座位上微微颔首,老板娘侧头看他,眼神温柔。
老梅的发言持续了二十分钟。他详细讲述了贷款审批的艰辛过程,感谢了各方支持,特别强调了老板娘在老板外出疗养期间“展现出的卓越领导能力”。说到动情处,他声音哽咽,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娜娜在门边静静看着。她注意到,当老梅提到“某些同事在关键时刻的付出”时,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的方向。
接下来是老板娘讲话。她站起来时,全场安静。不同于老梅的激情澎湃,她的声音平和而坚定。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她微笑,“工厂是大家一手一脚建起来的,我只不过是暂时看管。老板身体好了,以后还是他说了算。我只希望新厂建起来后,大家的日子都能更好过一些。谢谢。”
简洁,得体,赢得满堂彩。
最后是老板总结。他站起来时,老板娘伸手扶了他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很多人看在眼里。
“我生病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老板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特别是我太太,代管工厂。还有老梅,跑新工厂建设项目贷款跑断了腿。在座的每一位,都是功臣。”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新工厂不只是扩大产能,更是我们所有人的新起点。我承诺,投产后,全员涨薪百分之十。年底奖金翻倍。”
“另外,下一步我们还要跨行业发展,为所有职工养老考虑,投资建康养基地,后期由娜娜负责管理……。”
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
庆功宴设在食堂,但和平日完全不同。十几张圆桌铺上了红色桌布,每桌八人。中间的大圆桌是领导席,摆着白酒和红酒。
凉菜已经上桌:拍黄瓜、卤水拼盘、凉拌海蜇、糖醋排骨。工人们按班组入座,说话声、笑声、餐具碰撞声响成一片。
老板和老板娘在主桌坐下,老梅自然坐在老板身边。娜娜原本被安排在隔壁桌,但老梅招手:“娜娜,过来坐,一会儿要敬酒的。”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老梅旁边落座。这个位置让她能看清全场——大刘在靠门的那桌,正和保安队的兄弟碰杯;阿娟坐在女工那桌,频频往这边看。阿威、秋子在旁边生产部门……
热菜开始上桌。红烧肉油亮亮地冒着热气,清蒸鱼的眼睛还瞪着,白灼虾红彤彤地堆成小山。啤酒成箱地搬进来,有人直接用牙咬开瓶盖。
老板端起酒杯:“第一杯,敬所有人。干了!”
“干!”
白酒入喉,火辣辣的一条线。娜娜面不改色地喝完,余光瞥见老梅在观察她。
敬酒环节开始了。各班组轮流来主桌敬领导。焊工班的老班长端着酒杯,舌头已经有点大:“老板,老板娘,我老王在厂里干了十二年,今天最高兴!新厂建起来,我要干到退休!”
“好好好,一起干到退休!”老板笑着碰杯。
轮到财务科时,几个年轻会计推推搡搡,最后是科长带头:“祝老板身体健康,工厂蒸蒸日上!”
老板娘温柔地回应:“财务科的同事辛苦了,这几个月加班最多。还有老板办公室娜娜配合的到位。”
忽然被点名,娜娜站起来:“应该的。”
“看看,多好的员工。”老梅接话,“娜娜可是我们厂的人才,能干又漂亮。”
这话说得有些露骨,桌上安静了一瞬。老板娘看了老梅一眼,没说话。老板哈哈一笑带过。
娜娜坐下时,感觉桌下有什么碰了她的腿。她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后挪了半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老板脸色泛红,老板娘低声说:“你少喝点,医生嘱咐过的。”
“今天高兴。”老板拍拍她的手,但还是放下了酒杯。
老梅却越喝越兴奋。他端着酒杯四处走动,一会儿拍拍这个的肩膀,一会儿和那个碰杯。转到女工那桌时,他特意在阿娟身边停下。
“阿娟,最近仓库工作做得不错。”
阿娟今天明显精心打扮过,化了妆,穿了件粉红色毛衣。她站起来时身体晃了一下,显然已经喝了不少。“梅主任过奖了,都是领导指导得好。”
“你这张嘴啊,”老梅笑着和她碰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们的杯子碰得很响,酒洒出来一些。阿娟一饮而尽,眼睛直勾勾盯着老梅:“梅主任,新厂的中标有明确消息了吗?”
老梅的笑容僵了一下:“这个……要老板最后决定。”
“哦。”阿娟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有点失望的腔调……。
这时,老板和老板娘站起来。“大家继续,我们先走一步。”老板说,“年纪大了,熬不了夜。老梅,这里交给你了。”
“放心放心!”老梅连忙送他们到门口。
主角离场,宴会的气氛反而更热烈了。约束消失,有人开始划拳,有人开始拼酒。食堂里烟雾缭绕,酒气蒸腾。
娜娜并没有像老梅期待的那样喝醉。她周旋在每张桌子之间,敬酒、说笑、倾听,但每次举杯都只是浅抿一口。男人们围着她,讲着或含蓄或露骨的玩笑,她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住,既不冷场也不逾矩。
“娜娜领导,来,跟哥哥喝一个!”生产部的副主管端着酒杯凑过来,四十多岁的人,眼睛已经喝红了。
“李哥,我敬您。”娜娜举杯,“以后还得您多配合。”
“好说好说!”对方一口闷了,还想说什么,娜娜已经转向旁边的人:“张师傅,听说您儿子考上重点高中了?恭喜啊!”
就这样,她像一尾灵活的鱼,在人群中游走,谁都能说上两句,但谁也不能真正靠近。
大刘那桌已经喝开了。保安队六个人,空酒瓶摆了半桌。大刘脱了外套,只穿一件背心,露出结实的臂膀。他一手拿着酒瓶,一手端杯,正和阿娟碰杯。
阿娟不知什么时候换到了这桌。她脸颊绯红,眼睛亮得反常。
“刘队,再干一杯!”阿娟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
“娟姐海量!”大刘笑着给她倒满,“不过你这喝法,一会儿怎么回家?”
“回家?”阿娟嗤笑,“回什么家?工厂就是家。”她仰头喝酒,有些酒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粉红色毛衣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大刘看着她,眼神复杂。他知道阿娟和老梅曾经有过一段,后来不了了之。最近为了老公德阳能拿下来新工厂建设施工承包,她也是拼了。就在关键时刻,老板回来后,计划赶不上变化,项目招标一切有可能重新来过。
“少喝点吧。”大刘说,声音低了些。
“你管我?”阿娟斜眼看他,忽然笑了,“大刘,看你也挺好色的?”
桌上瞬间安静。其他保安互相使眼色,有人憋笑。
大刘的脸红了——也不知是酒意还是别的。“胡说八道什么。”
“那就是不行?”阿娟站起身,身体晃了晃,“没劲。男人都没劲。”
她端着酒杯,踉踉跄跄地往主桌方向走。目光锁定在老梅和娜娜身上。
主桌上,老梅已经微醺。他拉着娜娜说话,身体越靠越近。
“娜娜,你来厂里也有二个月了吧?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梅主任很照顾。”娜娜礼貌地回答,身体后仰。
“照顾不到。”老梅的手搭在椅背上,几乎环住她,“你在老板身边,还需要给我美言几句。”
“梅主任说哪里话,大家一起加油。”
“比如这次新厂建设,”老梅压低声音,酒气喷在娜娜耳边,“德阳建筑基本已经定了。现在老板回来放在一边,上次也考察了。到时候,……你明白吧?”
娜娜眼神一闪:“招标已经完成,还担心什么?”
老梅有点得意地笑,手从椅背上滑下来,落在娜娜肩上,“是完成了。这事我只跟你说了,可别往外传。”
娜娜正要躲开,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梅主任,欺负新来的娜娜呢?”
阿娟站在桌边,端着酒杯,笑容灿烂得不自然。她的粉红色毛衣在灯光下显得刺眼。
老梅的手迅速收回。“阿娟啊,来来,坐下喝一杯。”
“我哪敢坐啊。”阿娟没动,“梅主任就喜欢年轻漂亮的,就是不知道现在他那玩意还行不行……。”
阿娟这话说得太直白,老梅假装没听见,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好在大多数人都已经退场。
“你看你,又胡说了。”老梅站起来,试图打圆场,“来,我敬你一杯,感谢在仓库这些年的辛勤工作。”
娜娜站起来:“娟姐,您少喝点,我送您回去吧。”
老梅向旁边看了看大刘,大刘马上领会了,他过来一把拉住阿娟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悄悄地说:“别耽误了新工厂工程项目……老梅心里有数”。他还时不时地在阿娟丰满圆润的腰身上使劲搂……
看到阿娟离开。
娜娜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裙摆,对老梅说:“梅主任,我也先走了。明天还要早起工作。”
“娜娜,刚才阿娟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老梅想解释。
“我明白。”娜娜微笑,“酒话而已,我不会当真的。不过,若是真的不行,我可以给梅主任调理一下身体……”
听到这里老梅一下明白了,老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他慢慢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老板六十多了,还家里家外都能应付自如……。
就在老梅一愣神儿,娜娜已经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经过门口时,她瞥见楼梯间的角落里,大刘抱着阿娟,不知道在争辩什么……沉迷在两个人酒醉的欢悦中。
她突然想起来那句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
她笑了笑。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