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证在握，收网在即。指挥部里的空气却并未因此而变得轻松，反而像是暴风雨前最后的死寂，弥漫着一种高度紧张、蓄势待发的凝重。每个人都在反复核对自己的任务清单，检查通讯设备，等待那个最终的命令。
林寒已经获准出院，搬回了指挥部附近的临时安全住所。虽然左腿的石膏还未拆除，需要借助拐杖行动，但至少可以更直接地参与最后的部署。沈雪暂时带着朵朵回了娘家，既是出于安全考虑，也是为了让林寒能心无旁骛。
这天下午，林寒正和周海洋、老杨等人在会议室里最后一次推演收网行动的每一个细节，技术中心一个年轻的技术员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刚打印出来的材料，脸色有些古怪。
“林组，周队，我们在深度解析从配电房铁盒里取出的那个硬盘时，发现了一个加密的私人文件夹，破解后里面……主要是些个人照片和日记性质的文档。”技术员将材料递给林寒，“内容……似乎涉及您的私人信息，我们按照保密条例，只打印了涉及案件相关可能性的摘要，原件已经再次封存。”
林寒微微皱眉，接过那份薄薄的摘要。周海洋和老杨对视一眼，识趣地暂时离开了会议室。
摘要只有两页。第一页是几张照片的缩略图打印件，像素不高，显然是多年前用老式数码相机拍摄的。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林寒，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格子衬衫，站在大学校园的梧桐树下，笑容灿烂，眼神清澈，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书卷气和未经世事的明亮。他身边，挽着他手臂的，是一个同样年轻的长发女孩，穿着碎花长裙，歪头靠在他肩上，笑靥如花。女孩眉眼精致，气质温婉，阳光下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林寒的手指蓦地收紧，纸张边缘被捏出细微的褶皱。他认得那个女孩——苏悦。他大学时代的初恋女友，已经消失在彼此生命中近十年的名字。
第二页是几段从日记文档中摘录的文字，记录者似乎是金满堂，时间标注是八年前：
“……林寒这小子，骨头真他妈的硬。塞钱不要，送女人（试探过）不理，连他那个病恹恹的老娘住院，想通过关系给他安排个好病房、减免点费用，都被他硬邦邦地顶回来，说什么‘按规定办’。这种油盐不进的愣头青，最难搞。不过，是人就有弱点。查他底细，发现他大学时有个爱得死去活来的女朋友，叫苏悦，临州本地人，家境好像不错，后来不知为什么分了。姓苏……临州搞进出口贸易发家的苏家？有点意思。或许，可以从这条线想想办法……”
后面还有一段，时间更晚一些：
“……苏家那边搭上线了。苏广源（苏悦父亲）的贸易公司想拿开发区那块地建物流仓库，卡在规划上了。让人递了话，事成之后，可以帮忙‘劝劝’他那个倔驴女婿（指林寒）在有些事情上‘行个方便’。苏广源好像有点犹豫，毕竟是自己女儿的前男友。不过，生意人嘛……再看看吧。”
林寒放下摘药，靠近椅背，闭上了眼睛。久远而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被打翻的墨水瓶，迅速晕染开来。
那是十多年前的省城大学。林寒来自临州普通工人家庭，靠着优异的成绩和助学贷款踏入法学院。苏悦是本地人，父亲经营着一家不大不小的进出口公司，家境优渥。她是外语系的系花，漂亮、温柔、有教养，追求者众多。
他们的相识源于一次法律援助社团的活动。林寒作为法律系的骨干，为外来务工人员提供义务咨询；苏悦是志愿者，负责翻译和协调。他被她的善良和耐心吸引，她则钦佩他的正直和才华。梧桐树下的偶遇，图书馆里的并肩，操场上的漫步……青春的爱恋纯粹而热烈，不掺杂任何世俗的考量。他们曾一起畅想未来，他梦想成为匡扶正义的检察官，她则想从事中外文化交流，让世界看到更多美好的中国故事。那时，他们都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包括家庭背景的差异。
毕业前夕，问题开始显现。苏悦的父母希望独生女留在省城发展，甚至已经为她联系好了出国深造的机会。而林寒，则一心要回到家乡临州，从最基层的检察官做起，实现他的抱负。分歧第一次变得具体而尖锐。
“悦悦，跟我回临州吧。那里更需要法治的阳光，我也能在那里照顾你。”林寒曾握着她的手，目光恳切。
苏悦眼中充满挣扎：“寒，我不是不想支持你。可是爸妈就我一个女儿，他们年纪大了，生意也在省城……而且，去临州，我能做什么呢？我的专业在那里可能根本没有用武之地。出国深造的机会也很难得……”
“我们可以一起奋斗！临州也在发展，需要外语人才的地方很多！至于爸妈，我们可以经常回来看他们，或者以后把他们接过去……”林寒努力描绘着蓝图。
然而，现实的引力比想象中沉重。苏悦父母的强烈反对，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以及两人对生活轨迹的不同规划，最终让这段持续了三年的感情，在毕业季的蝉鸣中，画上了充满遗憾的句号。分手是苏悦提出的，在一个雨夜。她哭成了泪人，说对不起，说她爱他，但她没办法不顾及父母的感受和自己的前途。林寒没有挽留，只是红着眼眶，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了雨里，再也没回头。
那之后，他删除了所有联系方式，将这段感情连同那些照片、信件，深深埋藏。他回到了临州，投身于繁忙甚至危险的工作，一步步走到今天。他听说苏悦后来出国了，再后来，似乎回了国，但杳无音信。直到他遇到沈雪，结婚，生子，那段校园恋情才真正成为一段褪色的青春记忆。
他从未想过，这段早已逝去的“往日情缘”，会以这种方式，通过金满堂的调查记录，重新闯入他的生活，并且与眼前的滔天大案产生如此诡异的关联。
林寒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案件上。金满堂的记录虽然简略，但透露的信息至关重要。
他立刻调阅了开发区八年左右的土地规划档案和审批记录。果然，找到了苏广源名下“广源进出口贸易公司”申请建设物流仓库的项目。项目最初因不符合片区整体规划被驳回。但大约半年后，规划进行了“微调”，那块地皮的用途变更为“物流配套用地”，苏广源的公司顺利拿到了土地，项目很快上马。而当时负责规划审批的，正是已经被控制的王洪涛的上级，市规划局的前任局长，此人也是金满堂利益网络中的一员。
时间线对上了。金满堂试图通过苏广源来影响、拉拢甚至要挟当时还是普通检察官的林寒。那么，苏广源答应了吗？他是否真的为了那块地，试图去“劝劝”林寒？苏悦是否知情？甚至，是否参与其中？
林寒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苏广源当年确实与金满堂达成了某种交易，那么苏家，包括苏悦，就可能与金满堂集团存在某种程度的瓜葛。在眼下这个收网的关键时刻，任何不可控因素都可能带来变数。
他立刻联系了周海洋，让他秘密调查苏广源及其公司近年来的经营状况、资金往来，特别是与金龙集团及其关联方是否存在交集。同时，调查苏悦目前的去向和情况。
“林组，你是怀疑……”周海洋在电话那头欲言又止。
“我不怀疑苏悦会参与犯罪。”林寒打断他，声音有些干涩，“但我需要知道，她父亲当年到底做了什么，她又是否被卷入。金满堂无孔不入，我们不能留下任何可能的隐患。调查要绝对保密，尤其是对苏悦的调查，要格外谨慎。”
“明白。”
晚上，沈雪带着朵朵的问候视频打来电话。朵朵在镜头前叽叽喳喳，展示着姥姥教她做的手工，驱散了林寒心头的些许阴霾。挂了和女儿的视频，沈雪察觉到了林寒眉宇间残留的一丝凝重。
“怎么了？行动部署不顺利？”沈雪关切地问。
林寒犹豫了一下。关于苏悦的事，他从未对沈雪提起过，不是想隐瞒，而是觉得那段过去早已无关紧要。但现在，它可能牵扯进案件，他觉得有必要让沈雪知道。
“不是行动的事。”林寒缓缓开口，将今天看到摘要内容以及自己的调查安排告诉了沈雪，语气尽量平静客观。
沈雪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林寒说完，她才轻轻问了一句：“那个苏悦……你们当年，很要好吗？”
林寒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大学时候的事，过去很多年了。分手后就没再联系过。”
“我明白。”沈雪的声音很温柔，没有嫉妒，也没有不安，只有理解，“谁都有过去。我只是……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你。”沈雪看着屏幕里的林寒，“这段过去突然被翻出来，还是以这种方式，你心里肯定不好受。而且，如果她父亲真的……你会很为难吧？”
林寒心头一暖，沈雪的体谅和理解总是这么及时。“公是公，私是私。如果她父亲涉案，依法处理。如果苏悦本人无辜，我们也不会牵连她。这是我的原则，不会变。”
“我知道。”沈雪笑了笑，“我担心的不是你处理不好案子，是怕你心里别扭。毕竟……那是你曾经真心喜欢过的人。”她顿了顿，忽然说，“其实，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什么感觉？”
“说不清。”沈雪摇摇头，“就是觉得……金满堂八年前就在打苏悦这条线的主意，说明他对你的调查很深入，也说明他确实很想把你拉下水或者控制你。但这条线后来似乎没起作用？至少在你这边没起作用。那会不会，在别的地方起作用了？或者，留下了什么别的后患？我瞎想的，你别在意。”
沈雪的话，像一道微弱的闪电，划过林寒的脑海。是啊，金满堂费心调查，甚至试图通过苏家施压，为什么后来好像没有后续了？是苏广源拒绝了？还是交易达成了，但金满堂发现林寒根本不吃这一套，所以放弃了这条线？又或者……这条线以另一种方式，在另一个时间点，产生了影响？
他想起金满堂笔记本里那句“再看看吧”。这个“再看看”，后面有没有实际行动？
“你的感觉可能没错。”林寒神色严肃起来，“这件事，我会让海洋查得更深一点。谢谢你，小雪。”
“谢什么。”沈雪嗔怪道，“你自己注意身体，按时吃饭吃药。我和朵朵等你平安回来。”
挂了电话，林寒独自坐在寂静的房间里。窗外的城市灯火璀璨，却照不透他心中因这段突然浮现的“往日情缘”而生出的些许迷雾。苏悦那张在旧照片里明媚的笑脸，与金满堂阴鸷算计的记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怪异而不安的组合。
他知道，自己必须彻底理清这条线。不仅是为了案件，或许，也是为了给那段早已终结的青春，一个真正了断的答案。
往日的温情如霜，覆盖在记忆的河床上。而如今，调查的镐头落下，敲碎的不仅是冰霜，或许还有冰层下，无人知晓的暗流与礁石。他必须看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