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军如山岳般肃穆的军阵与北元王庭内部混乱喧嚣形成了尖锐的对比。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缓缓流逝,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沉重的压力不仅笼罩着慌乱的北元人,也同样考验着历经苦战才抵达这里的明军将士的神经。
常胜稳坐于马上,目光如炬,穿透数百步的距离,似乎能感受到那座金顶大帐中投射出的惊怒交加的视线。她在等待,并非怯战,而是要将这种兵临城下的心理压迫催发到极致,也是在为麾下将士争取宝贵的喘息之机,更是等待一个最佳的进攻时机——或者,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可能。
突然,王庭核心区域一阵骚动。环绕金帐的精锐卫兵如同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道。紧接着,一队盔甲鲜明、旗帜招展的仪仗缓缓而出,簇拥着一名身形魁梧、身着华丽貂裘戎装、头戴金冠的中年男子,策马向两军阵前而来。
此人年约五旬,面容粗犷,颧骨高耸,一双鹰眸即便隔着重重视线,依旧能感受到其锐利与久居上位的威严。正是北元政权的核心人物,被明太祖朱元璋视为心腹大患的枭雄——扩廓帖木儿(王保保)!
他并未带着大军压上,身边仅有百余名最精锐的金帐武士护卫,停在距明军阵前约一箭之地。这个距离,既显示了勇气,也保留了安全余地。
扩廓帖木儿勒住战马,目光如刀,扫过明军严整的军阵,最终定格在那面醒目的“常”字帅旗之下,那道即使在万千军卒中依然卓尔不群的白袍银甲身影上。他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深沉的怒火与一种被严重冒犯的屈辱。
“明军主帅何在?!”扩廓帖木儿的声音洪亮,带着草原雄主特有的浑厚与压迫感,用略带口音的汉语高声喝道,“尔等背信弃义,无故犯我疆土,兵临王庭,是何道理?!难道明朝皇帝,竟要行此卑劣偷袭之事,不怕为天下人所耻笑吗?!”
声浪滚滚,传遍战场。北元一方,许多懂汉语的将领士兵闻言,脸上也浮现出愤慨之色,仿佛找到了宣泄恐慌的出口。
面对扩廓帖木儿的先声夺人,常胜并未动怒,她轻轻一夹马腹,雪影驹迈着沉稳的步伐,越众而出。徐辉祖本能地想跟上护卫,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她仅带着两名掌旗亲兵,同样前行数十步,停在了一个与扩廓帖木儿遥相对等的位置。
当常胜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两军阵前,当她取下遮掩风沙的面甲,露出那张年轻、清丽却坚毅无比的面容时,北元阵营中不可避免地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与骚动。
女人?!明朝的主帅,竟然是一个如此年轻的女人?!这简直比明军神兵天降更让他们感到震惊和……一种莫名的羞辱。
扩廓帖木儿的瞳孔也是猛地一缩,脸上写满了错愕,但很快便被更深的阴鸷所取代。他死死盯着常胜,仿佛要将她看穿。
常胜无视了那些惊疑不定的目光,她迎向扩廓帖木儿审视的视线,声音清越,不高昂,却奇异地压过了战场上的杂音,清晰地传入双方将士耳中:
“大明朝征北元帅,常胜在此。”
她先表明了身份,随即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锐利如刀:
“扩廓帖木儿,你指控我大明背信弃义?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自尔元廷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我皇明应天承运,革鼎中原,抚定万民,此乃天命所归,人心所向!你北元残部,败退朔漠,我洪武皇帝仁德,念及苍生,屡次遣使招抚,愿赐王爵,保你部族安宁。然尔等又是如何回报天朝恩德的?!”
常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然正气,字句如锤,敲击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上:
“是尔等,屡屡寇我边关,烧杀抢掠!永平、抚宁、大同、宣府……多少大明边镇,多少村庄市集,毁于你北元铁蹄之下?!多少我大明子民,或被掳为奴隶,受尽屈辱;或惨遭屠戮,曝尸荒野?!老弱妇孺,亦不能免!累累血债,罄竹难书!”
她每说一句,明军阵中将士的呼吸便粗重一分,眼中燃起熊熊怒火,那些惨痛的记忆被唤醒,化作了同仇敌忾的杀意。而北元阵营中,一些知晓内情的将领则目光闪烁,难以直视。
“是尔等,表面接受册封,暗地里秣马厉兵,视和约为废纸,将我大明的宽容视为懦弱!是尔等,阻塞商路,劫掠使臣,断我大明与西域诸国往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常胜猛地抬起马鞭,直指扩廓帖木儿,厉声质问:
“今日,你竟敢在此大言不惭,反诬我大明背信弃义?!试问,信在何处?义在何方?!难道只许你北元弯弓射雕,劫掠四方,就不许我大明奋起反击,扞卫疆土,保护黎民吗?!”
“此战,非为我大明贪图尔等这片苦寒之地!乃是为我边境无数枉死的冤魂讨还血债!是为我大明千千万万的百姓求得长治久安!是为宣示——天威浩荡,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
最后一句“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声震四野,带着金石般的铿锵与不容置疑的决绝,在草原上空久久回荡。明军将士听得热血沸腾,不约而同地以刀盾顿地,以长枪击土,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轰鸣,齐声怒吼:
“万胜!万胜!万胜!”
声浪如雷,气势如虹,方才因扩廓帖木儿出现而稍有提振的北元士气,瞬间被这滔天声势压了下去,许多北元士兵面露惧色,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扩廓帖木儿脸色铁青,他没想到这女帅言辞如此犀利,更没想到她竟能在两军阵前,将一场“不义偷袭”扭转成了“正义复仇”。他强压下心中的震动与怒火,寒声道:
“哼!巧舌如簧!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我大元纵一时失利,亦乃正统所在!你明朝不过侥幸得势,安敢在此妄称天命?!这万里草原,乃长生天赐予我蒙古儿郎的牧场,何时成了你明朝的疆土?!尔等汉人,只会蜷缩于城墙之后,何曾懂得这草原的法则?!”
他试图重新夺回话语的主导权,将争论拉回草原民族熟悉的“强弱”逻辑。
常胜闻言,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
“草原法则?弱肉强食?扩廓帖木儿,你莫非忘了,你口中只会蜷缩城墙之后的汉人,曾建立起何等横跨欧亚、令万国臣服的赫赫武功?你莫非忘了,你蒙古铁骑赖以纵横天下的,多少战法、技艺、乃至军国制度,亦曾借鉴中原文华?”
“强弱并非永恒,仁义方是根基。我大明皇帝起于布衣,深知民间疾苦,所行之事,为的是天下黎庶,而非一己之私,一族之利!此乃王道,岂是尔等只知杀伐掠夺的霸道可比?!”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扩廓帖木儿身后那些面露茫然的普通士兵和牧民,声音放缓,却更具穿透力:
“今日,我常胜率王师至此,非为屠戮。只为擒拿首恶,以儆效尤!尔等北元将士、牧民,若愿弃暗投明,放下兵刃,我大明可既往不咎,许你们安居乐业,甚至划拨草场,与汉民互市,共享太平!若有人能擒拿扩廓帖木儿献上,朝廷更当不吝封侯之赏!”
此言一出,北元阵营中的骚动更明显了!尤其是那些外围部落的士兵和惊恐的牧民,眼神开始剧烈闪烁。求生是本能,而常胜的话,为他们打开了一扇可能的生门。一些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偷偷瞥向了前方扩廓帖木儿的背影。
“妖言惑众!”扩廓帖木儿勃然大怒,他感觉到军心的动摇,知道不能再让这女帅说下去了,“草原的雄鹰,岂会向孱弱的羔羊屈服?!想要本王的人头,就凭你麾下这些疲敝之卒吗?!尽管放马过来!让长生天见证,谁才是这片草原真正的主人!”
他知道,言语上已难占上风,唯有凭借实力,在战场上见真章。
常胜知道,最后的心理攻势已经完成。她成功地在北元军中埋下了猜疑和动摇的种子,也在道义上彻底占据了制高点。
“冥顽不灵!”她冷冷地吐出四个字,猛地拔剑出鞘,剑锋直指苍穹,阳光在剑身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清叱声响彻全场:
“既然如此,那我大明王师,便替天行道,铲除你这祸乱北疆的元凶!”
“全军——准备!”
明军阵中,所有将士齐声怒吼,刀枪并举,弓弩上弦,火炮揭去炮衣,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如同暴风雨前最后压抑的死寂。
阵前对话,尘埃落定。
仁义已尽,唯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