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胜“一同研磨”的命令下达,校场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开放式的战术课堂与试验场。各级将领再无暇他顾,纷纷投身于各自部队的演练之中。阳光下的汗水晶莹闪烁,粗重的喘息与军官的呵斥、讲解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蓬勃的、甚至有些焦躁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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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很快接踵而至,远比观摩示范时看到的更为具体和棘手。
最大的困难来自于协同。无论是“三才阵”三人间的默契,还是“鸳鸯阵”十一人的精密配合,都需要长时间的训练形成肌肉记忆和条件反射。新兵动作僵硬,跟不上节奏;老兵则习惯了个人的勇猛冲杀,对需要时刻关注同伴、约束自身动作的阵型极不适应。
在一个演练“鸳鸯阵”的百人队中,混乱尤为明显。当队长下令变阵防御时,长牌手未能及时到位,导致侧翼暴露;狼筅手挥舞的节奏与长枪手突刺的时机脱节,不仅未能有效控敌,反而干扰了己方攻击;位于阵尾的镗钯手因视线被阻,未能及时发现模拟从侧后迂回的“敌军”,导致整个小队在演练中被判定“侧翼被击穿”。
那小队的队长是个急性子的把总,眼见演练失败,气得满脸通红,对着手下士兵厉声喝骂:“废物!都是废物!长牌是瞎子吗?狼筅往哪杵呢?后面的人死了吗?!”
士兵们被他骂得垂头丧气,气氛压抑。
常胜与徐辉祖正好巡视至此。常胜抬手制止了那还要发作的把总,走到垂头丧气的士兵面前。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士兵们怯怯地抬起头。
常胜没有看那失败的把总,而是看向那名未能及时到位的长牌手:“你,告诉我,方才为何慢了?”
那长牌手是个敦实的汉子,憋红了脸,吭哧道:“回……回将军,盾太重,跑起来……跟不上……”
“盾重?”常胜伸手拍了拍那面厚重的长牌,“确实不轻。但你要记住,你手中这面牌,不是你一个人的屏障,是你身后九名弟兄的性命所系!你慢一步,就可能有一支箭,一把刀,穿过空隙,夺走你袍泽的性命!这重量,是责任,不是负担!”
她又看向那狼筅手:“你的狼筅,舞动起来看似威猛,但目的不是吓人,是控场!你要用眼睛的余光,观察长枪手的位置,为他清理出攻击的通道,而不是成为他的障碍!你的动作,要服务于整个阵型的杀戮效率!”
最后,她看向那名因视线受阻而失职的镗钯手,以及整个小队:“鸳鸯阵,是一个整体!队长是头脑,长牌是坚甲,狼筅是触手,长枪是利齿,你们镗钯手,便是这头战兽敏锐的眼睛和尾巴!信任前方的同伴,但绝不能完全依赖!你们的警惕,是全军最后的保险!现在,告诉我,你们是一个人在战斗吗?”
“不是!”士兵们被她的比喻激得热血上涌,齐声吼道。
“大声点!本将军听不见!”
“不是!!”声浪震天,之前的颓丧一扫而空。
“好!”常胜目光锐利,“记住这种感觉!记住你们每一个人,在这阵中不可替代的位置!现在,归队!从头再来!若再失败,全体受罚,包括你,把总!”她最后瞥了一眼那名把总。
把总一个激灵,再不敢随意喝骂,而是学着常胜的样子,开始细致地分解动作,讲解配合要点。
徐辉祖在一旁默默看着,心中波澜起伏。常胜不仅精通阵法,更深谙驭下与练兵之道。她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核心,并用最直白有力的语言,激发士兵的荣誉感与责任感。这种能力,远比阵法本身更为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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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普遍的问题,出现在对新兵器的适应上,尤其是狼筅。
许多士兵对这根“大扫帚”颇为轻视,觉得它笨重不便,远不如刀枪来得痛快。演练中,狼筅手往往不得要领,要么挥舞起来毫无章法,消耗体力,要么畏首畏尾,不敢上前。
常胜命人取来一柄狼筅,亲自下场。她没有像士兵那样胡乱挥舞,而是展示了几个标准动作:格挡刺来的长枪,缠绕对方兵器,以及利用枝桠遮蔽箭矢的示范。
“此物之妙,在于‘控’与‘扰’!”常胜一边演示一边讲解,“面对敌军长兵,无需硬碰,只需用枝桠巧妙格挡、缠绕,使其攻势受阻,为我长枪手创造一击必杀之机!面对箭矢,其覆盖面便是最好的干扰!练习时,需注重巧劲与时机,而非蛮力!”
她将狼筅交给一名身材高大的士兵,指导他如何发力,如何寻找节奏。那士兵依言尝试,起初依旧笨拙,但在常胜的耐心点拨下,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挥舞起来也显得有了章法。
常胜对围观的狼筅手们道:“不要小看它。在未来的战场上,你们手中的狼筅,可能比一把快刀,更能救你和你同伴的命。练好它,让它成为敌人的噩梦!”
亲眼见到主将演示,又听了这番深入浅出的讲解,狼筅手们终于收起了轻视之心,开始认真琢磨起这奇特兵器的用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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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演练的深入,常胜开始引入更复杂的敌情想定,将新阵法与北疆实际相结合。
她命徐辉祖模拟北元轻骑兵的袭扰战术。数名骑术精湛的士兵骑着快马,在校场边缘游弋,不时做出弯弓搭箭或策马冲击的姿态。
面对这种局面,松散的个人或传统方阵极易被调动、分割、射杀。但接受了新阵训练的部队,反应则截然不同。
“三才阵”小队迅速靠拢,盾牌向外,长枪斜指,形成一个个难以啃动的微型堡垒,使得游骑难以找到下口之处,零星的箭矢也被盾牌和巧妙的站位有效防御。
“鸳鸯阵”则展现出更强的反制能力。长牌抵御箭矢,狼筅干扰靠近的马匹(模拟),长枪手则蓄势待发,一旦游骑进入攻击范围,便迅猛突刺!镗钯手则警惕地防备其他方向的袭击。
虽然仍是以步对骑,处于劣势,但新阵带来的组织性与防御效率,让部队在面对骑兵袭扰时的生存能力和反击机会大大增加。
常胜趁机向众将讲解:“北虏擅骑射,来去如风。以往我军往往被动挨打。如今有了此等阵型,我们便可在小规模接战中与之周旋,甚至反杀!日后推行弹性防御,各营哨分散作战,此等小阵,便是保全自身、消耗敌人的关键!”
她指着校场模拟的地形:“若是在饮马河畔的芦苇荡,或落鹰涧的崎岖山路,此阵之效,更能倍增!”
将领们看着在“敌骑”袭扰下依旧能保持阵型、有效应对的部队,再回想以往面对游骑时的狼狈,心中对新阵法的认同感油然而生。就连最初质疑的钱指挥,此刻也摸着下巴,眼神闪烁,显然在认真思考如何将此法用在他的弓弩手与其他兵种的配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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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将校场染上一层金红色的余晖。整整一日的操练接近尾声,官兵们早已疲惫不堪,许多人几乎是靠着意志力在支撑。但他们的眼神却格外明亮,充满了收获的满足与跃跃欲试的斗志。
常胜将全体军官再次集合起来。
“今日操练,问题诸多,但进步亦显而易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坚定,“诸位需知,阵法是框架,默契是灵魂!非一日之功可成。回去之后,各营需根据今日所发现问题,制定详细操练计划,由简入繁,由分解到合成,务必使每一卒、每一什,皆能熟练掌握此二阵之基本变化!”
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徐辉祖身上:“徐将军。”
“末将在!”
“新阵操练,由你总责。各营进展,每三日一报。遇有疑难,可随时至帅府商议。”
“末将遵命!”徐辉祖抱拳,语气中充满了被信任的郑重。
常胜又看向王老将军及其他将领:“诸位将军,朔方新军能否脱胎换骨,在此一举!望诸位摒弃成见,同心协力,将此法推行下去!本将军,在此先行谢过!”说着,她对着众将,微微拱手。
众将见状,心中无不触动,纷纷躬身还礼:“末将等必竭尽全力,不负将军重托!”
声音整齐划一,再无半月前的迟疑与抵触。
常胜直起身,望着校场上正在集合、虽然疲惫却队伍严整的士兵,望着天边那最后一抹壮丽的晚霞,心中豪情涌动。
她知道,思想的转变最为艰难,但一旦开始,便势不可挡。今日练兵场上的汗水与艰辛,终将化为未来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基石与底气。
新军的利爪与獠牙,正在这日复一日的磨砺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