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酉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残月被浓厚的硝烟和乌云遮蔽，只有梁山泊西北水域那片仍在燃烧的船骸，提供着摇曳不定、如同鬼火般的光源，将周遭的混乱与绝望映照得愈发清晰。
高俅感觉自己像是在做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冰冷刺骨的湖水浸透了他偷换上的普通士兵号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蜷缩在一艘轻小的艨艟船舱角落，这艘船是他麾下亲兵队长拼死找到的、为数不多还能动弹的船只之一。耳边充斥着各种声音：远处火焰燃烧的噼啪爆鸣、落水者垂死的哀嚎、近处桨橹划破水面的急促声响、以及身边亲兵们粗重惊惶的喘息。
“快！再快些！往东南，离开这片火海！” 亲兵队长压低了嗓子，嘶哑地催促着划船的士兵，他的脸上混杂着烟灰、汗水和血污，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对前路的茫然。
高俅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向船外那地狱般的景象。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几个时辰前的画面：自己如何意气风发地站在楼船帅旗下，睥睨水泊，畅想着踏平梁山后如何向官家请功；又如何在那漫天火船袭来时，吓得魂飞魄散，被亲兵连拖带拽，丢弃了象征权威的帅旗和仪仗，像条丧家之犬般仓皇逃离起火的座船。
奇耻大辱！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高俅，当朝太尉，天子宠臣，统领数万禁军，竟在这水洼草寇之地，遭遇如此惨败！水师尽丧，陆路溃败，连党世雄那样的悍将都被生擒（他隐约听到了溃兵带来的消息）……这消息若是传回东京，那些平日里就与他明争暗斗的政敌，会如何弹劾他？官家又会如何震怒？他简直不敢想象。
“太尉……您喝口水，压压惊。” 一名亲兵小心翼翼地递过一个水囊。
高俅猛地一把推开，水囊掉在船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低吼道：“喝什么水！快划！要是被梁山贼寇追上，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和愤怒而扭曲变形，早已没了平日的官威。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逃！逃离这片吞噬了他荣耀和军队的死亡水泊，逃回济州府，逃回有高大城墙保护的地方。至于反攻？报仇？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保住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小船在昏暗的水面上艰难前行，尽量避开那些还在燃烧的船骸和漂浮的尸体、杂物。不时有溃散的官兵在水中呼救，但船上的人无一敢停留，甚至有人狠心用船桨推开那些试图扒住船舷的手。
“别怪我们……自身难保了……” 划船的士兵喃喃自语，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向那些被抛弃的同胞告罪。
高俅紧闭双眼，努力不去听那些绝望的呼喊。他在心里一遍遍咒骂着梁山贼寇，尤其是那个据说主导了此次大败的、叫什么陆啸的头领！此子不除，他高俅寝食难安！
然而，咒骂并不能加快船速，也不能驱散内心的恐惧。每当远处传来一点异常的响动，或是看到芦苇丛中有黑影晃动，高俅和亲兵们都会吓得心脏骤停，以为是梁山追兵杀到。
事实上，陆啸确实派出了水军小队进行追击和清剿，但主要目标是那些还有组织抵抗的军官和建制队伍。对于高俅这种化装潜逃的小股人马，在黑夜和混乱的掩护下，反而有更大的漏网机会。阮小七等人虽然水性精熟，搜索严密，但八百里水泊广阔，想要在黑夜中捞出一条特定的“小鱼”，也并非易事。
经历了一番心惊肉跳的逃亡，几次险些与梁山巡逻船队遭遇，又仗着对部分水道的熟悉（亲兵中有人是本地人），高俅乘坐的这艘小艨艟，终于有惊无险地驶出了梁山泊的核心水域，靠近了东南岸。
当船只终于触碰到了坚实的陆地，高俅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下船，趴在冰冷泥泞的岸边上，贪婪地呼吸着没有硝烟和焦糊味的空气，尽管那空气依旧寒冷刺骨。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依旧被火光映红天际的恐怖水泊，心中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后怕。
“太尉，此地不宜久留，梁山贼寇说不定会沿岸搜索。” 亲兵队长将他扶起，低声道。
高俅打了个寒颤，连忙点头：“走！快走！去济州！”
一行人丢弃了船只，如同惊弓之鸟，借着夜色的掩护，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济州城方向亡命奔逃。他们不敢走官道，只敢穿行于荒野小径，躲避着一切可能遇到的活人。高俅那身沾满泥污的士兵号衣，此刻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也成了他此生难以洗刷的耻辱印记。
腊月廿八，清晨，当济州城那熟悉的城墙轮廓终于出现在熹微的晨光中时，高俅几乎要哭出来。他这辈子从未觉得这座城池如此可爱、如此安全。
守城的官兵惊讶地看着这一小队狼狈不堪、如同乞丐般的人马，直到高俅亮出（藏在贴身内衣里的）太尉印信，才慌忙打开城门，将他们迎了进去。
回到熟悉的府邸，屏退左右，高俅瘫坐在太师椅上，浑身如同散了架一般。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未持续多久，便被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怒火所取代。
败了！一败涂地！
三万大军，水陆并进，浩浩荡荡而来，如今只剩下他这光杆太尉和寥寥几个亲兵逃回！
如何向朝廷交代？如何面对官家的雷霆之怒？如何应对朝野的嘲笑与攻讦？
高俅的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片阴鸷与狠毒。
“梁山……陆啸……”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此仇不报，我高俅誓不为人！”
然而，他也清楚地知道，经此一役，短期内，朝廷恐怕再也无力组织起如此规模的围剿了。梁山，已然成了他心头一根拔不掉、碰不得的毒刺，一个让他夜不能寐的噩梦。
第二次围剿梁山，以高俅的彻底失败、狼狈逃回济州而告终。这个消息，必将以比风还快的速度，传遍天下，震动朝野。而梁山泊的威名，也将随着这场辉煌的胜利，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