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十,济州通往梁山的官道上,一支百余人的队伍缓缓而行。
队伍中央是一辆四匹马拉的豪华马车,车帘紧闭,前后各有五十名精悍护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腰挎钢刀,神色警惕。这正是朝廷派来招安的使者队伍——天子密使宿元景太尉亲至。
马车内,宿元景闭目养神。他年约五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一身紫色官袍纤尘不染,处处透着朝廷大员的威仪。但若细看,便能发现他眉心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显是心事重重。
“太尉,前面就是梁山地界了。”车帘外传来护卫统领的声音。
宿元景睁开眼,掀开车帘一角望去。远处水泊茫茫,芦苇丛生,隐约可见山寨的轮廓隐在雾霭之中。他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车帘。
这次出使,他本不想来。
梁山贼寇,两次击败高俅大军,已成朝廷心腹大患。朝中诸公,有主张剿灭的,有主张招安的,吵得不可开交。最后是童贯一锤定音:“先招安,若不成,再剿不迟。”
宿元景知道,童贯这是在为北伐辽国做准备——若能收服梁山数万兵马,便是北伐的一大助力;若不能,至少也要稳住梁山,免得后院起火。
可这差事,实在不好办。
梁山内部的情况,他通过党世雄的信已经略知一二。宋江有意招安,可那个叫陆啸的将领却极力反对,手下还聚集了一大批猛将。两派相争,胜负难料。
“太尉,”车外又传来声音,“梁山派人来接了。”
宿元景再次掀开车帘,只见前方官道上站着几十个人,为首的是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手持羽扇,面带微笑——正是吴用。
“济州知府衙门前都头吴用,恭迎宿太尉!”吴用深深一躬。
宿元景下了马车,淡淡点头:“吴先生不必多礼。本官奉旨前来,有劳梁山诸位好汉远迎了。”
吴用连忙道:“太尉言重了。我家公明哥哥已在聚义厅备下酒宴,为太尉接风洗尘。请太尉随我来。”
队伍继续前行,很快到了水泊边。早有船只等候,是阮小七带的水军快船。宿元景上了船,看着这些训练有素的水军,心中暗暗吃惊——这哪里是草寇,分明是一支精锐水师!
船行至半途,忽见前方水域驶来几艘大船,船身包着铁皮,船头装着撞角,船侧伸出奇怪的木杆。这些船排成整齐的队列,在水面上来回巡弋,声势惊人。
“这是……”宿元景问道。
阮小七站在船头,得意地说:“这是咱们梁山新造的‘铁甲战船’,太尉觉得如何?”
宿元景心中震撼,面上却不动声色:“甚好。梁山好汉果然名不虚传。”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打鼓。这样的水军,这样的战船,真要剿灭,得花多大代价?难怪高俅两次都铩羽而归。
船到梁山码头,宋江早已带着众头领在此等候。看到宿元景下船,宋江抢步上前,深深一躬:“草民宋江,恭迎宿太尉!”
宿元景扶起宋江,仔细打量。这宋江果然如传言所说,面黑身矮,但眉宇间透着精明,举止也得体,不像寻常草寇。
“宋头领不必多礼。”宿元景道,“本官奉旨前来,传达天子恩典。还望宋头领以大局为重,莫负圣恩。”
“太尉教诲,宋江铭记在心!”宋江激动道,“请太尉移步聚义厅,酒宴已经备好。”
一行人上了山。宿元景一路走,一路观察。只见梁山上下秩序井然,士兵操练有素,道路干净整洁,完全不像是贼窝,倒像是个军镇。
更让他心惊的是,沿途所见士兵,大多穿着统一的青色战袍,挎着统一的腰刀,连站姿都整齐划一。这绝不是普通草寇能做到的。
聚义厅前,一百零八位头领分列两旁,场面壮观。宿元景暗暗数了数,果然是一百零八人,与传言相符。
酒宴开始,宋江亲自为宿元景斟酒:“太尉远来辛苦,宋江敬太尉一杯!”
宿元景举杯:“宋头领请。”
酒过三巡,宿元景放下酒杯,正色道:“宋头领,本官此次前来,是奉天子旨意,招安梁山。天子有旨,若梁山众好汉诚心归顺,既往不咎,各有封赏。”
他顿了顿,环视众头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厅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宋江,又悄悄瞟向陆啸。
宋江起身,激动道:“太尉,梁山众兄弟,久有归顺之心,只恨无门。今得太尉亲临,传天子恩旨,我等感激涕零,愿受招安!”
话音刚落,李逵“哐当”一声站起来,把酒杯砸在地上:“招个鸟安!俺铁牛不干!”
这一声如惊雷炸响,厅内顿时骚动起来。
宿元景脸色一沉:“这位是……”
宋江连忙道:“太尉恕罪,这是李逵兄弟,性子直,酒后胡言。”又对李逵喝道:“铁牛!还不坐下!”
李逵梗着脖子:“俺没喝醉!俺说的都是心里话!朝廷那些狗官,没一个好东西!招安?招安就是送死!”
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宿元景脸色铁青。吴用急忙打圆场:“太尉息怒,李逵兄弟确实是喝多了。来人,扶他下去醒醒酒!”
几个亲兵上前,要拉李逵。李逵一把推开:“别碰俺!俺自己会走!”
他走到厅中,对着宿元景一抱拳:“太尉,俺铁牛是个粗人,不会说话。但俺知道,朝廷要是真有诚意,为啥不早来招安?非要等到高俅那厮打输了才来?这不是看咱们厉害了,怕咱们了,才来哄咱们吗?”
这话问得宿元景哑口无言。厅内许多头领都暗暗点头,觉得李逵说得在理。
宋江气得浑身发抖:“铁牛!你……”
“公明哥哥,”陆啸缓缓起身,“铁牛兄弟话糙理不糙。太尉,在下陆啸,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太尉。”
宿元景看向陆啸。这个年轻人约莫三十来岁,穿着普通的青色劲装,但眼神锐利,气度沉稳,与厅中其他头领截然不同。
“陆头领请讲。”
陆啸走到厅中,朗声道:“太尉说招安之后,既往不咎,各有封赏。但敢问太尉——这‘咎’如何不咎?这‘赏’如何封赏?”
他顿了顿,继续道:“梁山一百零八位头领,各有各的冤屈。林冲教头被高俅陷害,家破人亡;鲁大师为救林教头,被迫落草;武松兄弟为兄报仇,杀了贪官……这些事,朝廷如何‘不咎’?高俅现在还是太尉,蔡京还是太师,害我们的人还在朝中为官,我们如何敢信朝廷?”
这话问得条理分明,句句在理。宿元景沉吟片刻,道:“陆头领所虑,天子已有考虑。招安之后,各位的冤屈,朝廷自会查清,还各位公道。”
“查清?”陆啸笑了,“太尉,林教头的案子,当年东京府、大理寺都审过,结果是‘证据确凿,罪有应得’。如今时过境迁,如何查清?就算查清了,高俅会认罪吗?蔡京会罢官吗?”
他环视众头领:“兄弟们,咱们不是三岁小孩。朝廷的话,信不得!今日说招安,给官做;明日找个由头,就能把咱们全收拾了!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厅内响起一片议论声。许多头领都露出赞同之色。
宿元景知道,再不拿出真东西,今天这招安是谈不成了。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圣旨。
“天子有旨!”他高声道。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宿元景展开圣旨,朗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梁山宋江等一百零八人,虽曾为寇,然皆豪杰之士……今特遣宿元景为使,招安梁山。宋江授武德大夫、楚州安抚使兼兵马都总管;卢俊义授武功大夫、庐州安抚使兼兵马副总管;其余头领,各有封赏……”
圣旨很长,把一百零八人的官职都列了出来。听起来确实丰厚——宋江、卢俊义都是一州安抚使,其他头领也至少是个团练使、防御使。
可陆啸听完,却冷笑一声:“太尉,这圣旨上说的,是让我们分散到各处为官吧?”
宿元景点头:“正是。各位好汉都是有本事的人,分散到各地,正好为国效力。”
“分散?”陆啸提高声音,“兄弟们!听到了吗?招安之后,咱们就要各奔东西了!林教头可能去河北,鲁大师可能去陕西,武松兄弟可能去江南……梁山兄弟,从此天各一方!”
这话像一把刀子,戳进了每个人心里。厅内顿时炸开了锅。
“不行!咱们不能分开!”
“要死也死在一块儿!”
“散了还算什么梁山好汉!”
反对声浪一浪高过一浪。连一些原本支持招安的头领,也动摇了。
宿元景脸色难看。他没想到,陆啸一句话就戳中了要害。分散安置,确实是朝廷的意思——这么多悍匪聚在一起,谁敢放心?
宋江急得满头大汗:“诸位兄弟,听我一言!分散是为咱们好!聚在一起,朝廷不放心;分散各地,才能……”
“才能各个击破!”陆啸打断他,“公明哥哥,你还没明白吗?朝廷怕的就是咱们聚在一起!把咱们拆散了,就好收拾了!到时候,你想为林教头报仇?想为武松兄弟申冤?做梦吧!”
他转向宿元景,一字一句:“太尉,我陆啸今天把话放在这儿——梁山兄弟,要招安就一起招安,要当官就一起当官,要死也一起死!想拆散我们?除非梁山死绝了!”
“说得好!”鲁智深第一个吼出来。
“对!要死一起死!”武松第二个。
接着是林冲、阮氏三兄弟、李俊、张横张顺……反招安派的头领们纷纷起身,声势浩大。就连一些中间派的头领,也被感染了,跟着喊了起来。
宿元景看着这一幕,心中凉了半截。他原以为,有圣旨,有官职,招安应该不难。可现在看来,梁山内部的水,比他想象的深得多。
这个陆啸,不简单。
宋江面如死灰。他知道,今天这场招安,算是彻底黄了。
宿元景沉默良久,缓缓道:“陆头领的意思,本官明白了。但圣旨已下,不可更改。这样吧,今日且到此为止,诸位好生商议,明日再谈。”
这是缓兵之计。宿元景需要时间,需要了解更多情况,需要想出对策。
酒宴不欢而散。宿元景被安排在山寨最好的客房休息,但他睡不着。深夜,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梁山的夜景,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个陆啸,这个梁山,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招安的。
而此刻,陆啸正把核心圈子的头领召集到讲武堂。
“诸位兄弟,今天这一仗,咱们打赢了。”陆啸开门见山,“但只是开始。宿元景不会轻易放弃,宋江也不会。接下来,咱们要做好准备。”
林冲皱眉:“陆兄弟,接下来他们会怎么做?”
“两种可能。”陆啸分析道,“第一,宿元景会私下找宋江,许以重利,让他想办法说服咱们;第二,他会想办法分化咱们,拉拢一部分,打压一部分。”
鲁智深一拍桌子:“洒家看,干脆把那宿元景扣下!让他知道咱们的厉害!”
“不可。”陆啸摇头,“扣下朝廷使者,等于公开造反。现在还不是时候。”
武松问:“那咱们怎么办?”
“明天,我带宿元景去看看咱们的军容。”陆啸眼中闪过锐光,“要让他知道,梁山不是他想捏就捏的软柿子。要让他回去告诉朝廷——想招安,就得按咱们的规矩来!”
众人又商议了许久,直到深夜。
这一夜,梁山无人入睡。所有人都知道,从宿元景踏进梁山的那一刻起,一场决定命运的大戏,已经拉开帷幕。
而陆啸,正站在舞台中央,准备导演这出戏的最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