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七月，金陵城笼罩在盛夏的闷热之中，而紫禁城乾清宫内的气氛，却比天气更为凝重。
朱元璋刚刚批阅完一份都察院呈送的紧急奏章，内容是关于“空印案”的余波清查。尽管这桩震动天下的大案已过去近十年，但这位开国皇帝对此事始终耿耿于怀，对官吏贪腐、欺瞒之行径的痛恨，从未随时间消减。
奏章中列数名地方布政使、知府级官员，如何哲、彭允达等人，被查出当年曾参与其中，或近年被揭发与此案有涉。朱笔挥落，一个个名字被勾决，冰冷的“着即处死，抄没家产”的批红，决定了这些昔日封疆大吏的结局。
“标儿，”朱元璋放下朱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冷厉，“吏治清浊，乃国本所在。空印一案，虽过数载，然欺瞒之根未除，便如腐肉不去，终将溃烂。对此等蠹虫，唯有雷霆手段，方可震慑宵小。”
侍立一旁的太子朱标，神色恭谨中带着凝重：“父皇圣明，肃清吏治，实乃固本培元之要。然……牵连渐广，儿臣恐地方震动，或生不稳。”
朱元璋冷哼一声：“震动？长痛不如短痛！大明江山，容不得半点砂砾。宁可严苛一时，不可纵容遗祸万年！”
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案几另一侧几份关于兵仗局的奏报，“比起这些蠹虫，英儿鼓捣出的那些火器，近来动静不小。火绳枪已渐成型，那‘震天雷’也初具威力。标儿，你以为此等利器，于我大明是福是祸？”
朱标沉吟片刻，谨慎答道：“回父皇，火绳枪齐射之威，震天雷面杀之效，儿臣亲眼所见，确为军国利器，若能善用，北征纳哈出、靖清海疆，皆可添胜算。然……利器亦如双刃之剑，铸造、储存、操练、使用，环节众多，若监管不力，流散民间或为奸人所用，后果不堪设想。儿臣以为，当务之急，须制定严苛规程，专人专管，确保万无一失。”
朱元璋微微颔首，刚欲再言，殿外内侍禀报：“皇太孙殿下求见。”
“宣。”
朱雄英步入殿内，一丝不苟地向祖父和父亲行礼请安。他敏锐地察觉到殿内残留的一丝肃杀之气，但神色如常。
“英儿来得正好，”朱元璋看似随意地问道，“你那燧发人才焦玉，折腾了这些时日，可有进展了？”
朱雄英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汇报燧发枪的良机。他恭敬答道：“回皇爷爷，孙儿正欲禀报。此新铳，孙儿暂名为‘燧发枪’，意在革除火绳之弊。其机理，乃以铳机夹持燧石，扣动扳机，猛击铁砧，以石火引燃火药。故而不惧风雨，击发迅捷，更利潜行突袭，实为火绳枪之上善替代者。”
朱雄英顿了顿，又补充道：“目前燧发枪项目依模块化思路攻关，近日已有突破。燧石夹持已更稳固，击砧形状优化后火星更集中，药池防潮亦有改进。尤其弹簧一组，借鉴钦天监浑天仪工艺，采用新式叠打热处理法，所得簧片已能承受连续三百次猛击而无明显疲态！虽距实战要求尚有距离，然可靠性已大幅提升。”
朱元璋眼中精光一闪，朱标也露出讶异之色。连续三百次猛击无恙，这已是惊人的耐久性。
朱雄英趁热打铁，抛出了深思熟虑的构想：“皇爷爷，父王。火器之利，已现端倪。然利器需锐士方能发挥极致。孙儿斗胆进言，何不效仿历代精锐之师，筹建一支专司火器之新军？可命名为——‘神机营’！精选勇健聪慧之士，专练火绳枪、震天雷及未来之燧发枪，研习相应战术。如此，既可集中优势资源，加速火器成军，亦可探索新战法，为全军树立标杆！”
“神机营？”朱元璋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深邃地看向孙子，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好小子，胃口不小！不仅造器，还要练兵！此议若成，乃军中一大变革。」
「然……变革必生阻力。兵仗局、五军都督府乃至各地卫所，旧有格局盘根错节，这新军一立，不知要触动多少人的利益蛋糕？那些靠着旧式军械采购、粮饷调配捞油水的，岂会坐视？」
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缓缓道：“筹建新军，非同小可。兵员从何而来？粮饷如何支应？与现有各卫所如何协调？再者，”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朱雄英，“你此次将常茂、常升、常森兄弟置于火器事务之中，此三人虽是你舅父，亦为军中勋贵。这新军若立，与外戚牵连过深，你可知其中利害？”
这番话，既是询问，更是敲打。朱元璋深知外戚坐大之患，尽管常家目前忠心耿耿，但权力需要制衡。
「看来爷爷还是担心外戚势力过大，看来蓝玉之事，要更加小心了。」
朱雄英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关键考验。他沉稳答道：“皇爷爷明鉴。新军兵员，可先从京营及各边镇精锐中遴选抽调，规模初定时不必过大，重在精悍。粮饷可由内帑与太仓共支，专款专用，严格审计。至于与各卫所协调，孙儿以为，神机营初期可定位为‘试验与教导’之师，其战术成果、训练之法，成熟后逐步推广至全军，而非取代旧军。”
他稍顿，继续道：“至于常家三位舅父，孙儿用之，其一，确因其勇力与军中经验，于新器操练有益；其二，亦是因其为皇亲，身份显赫，置于此新兴事务中，可一定程度上震慑那些因循守旧、暗中阻挠之辈。然，新军主将及核心官佐，孙儿以为，当选拔忠于朝廷、精通战阵、锐意进取之将领，而非仅凭亲疏。一切人事，最终均需皇爷爷圣裁！”
朱元璋听着孙儿的心声和应对，条理清晰，既表达了抱负，也显露出对政治现实的考量，尤其是关于用常家兄弟“震慑阻挠”的说法，让他心中微微一动。
「咱大孙，倒不是一味莽撞，还懂得借力打力。」
「这小子，怎么还想着蓝玉的事情，英儿啊，你到底在打什么注意？」
这时，太子朱标适时开口调和：“父皇，英儿所虑，亦不无道理。火器乃未来趋势，专设一营先行探索，利大于弊。至于常家兄弟，用之有度，控之得法，亦可谓人尽其才。新军初建，规模可控，正好观察其效。若确有成效，再行推广；若有弊端，及时纠正即可。”
朱元璋沉吟良久，殿内静可闻针。他终于开口，做出了决断：“嗯。神机营之议，准了。然，兹事体大，不可操切。着英儿先拟详细章程，包括兵员、编制、粮饷、操典等，报朕与太子详议后，再行定夺。初期规模，限定于一卫（5600人）以内。一应事宜，由东宫牵头，兵部、五军都督府协办。”
“孙儿遵旨！谢皇爷爷恩准！”朱雄英强压心中激动，躬身领命。他知道，这仅仅是第一步，真正的挑战还在后面。
就在这时，朱元璋又从御案上拿起另一份奏本，递给朱雄英：“你看看这个。信国公汤和八百里加急递来的。东南沿海，倭寇侵扰日益猖獗，烧杀抢掠，百姓苦不堪言。”
朱雄英接过一看，奏本中详细描述了倭寇舰船灵巧、悍不畏死，官军追剿往往失利的情况。
“火器之利，不能只停留在演练场上。”朱元璋目光炯炯，“兵仗局现已成制之火绳枪，着即加紧打造一千支，配足弹药。精选熟悉火器之官兵，加紧操练‘三段击’等战术。待成军后，不日即派往浙闽沿海，交予汤和调遣，用于清剿倭寇！让咱看看，你这新式火器，在真刀真枪的海疆战场上，究竟能有几分成色！”
“孙儿领旨！定当全力以赴，确保火器精良，不负皇爷爷期望！”朱雄英心中明白，这既是检验火器实效的良机，也是对他和整个军工体系的第一次实战大考。
“标儿，此事你亲自督办。”朱元璋最后对朱标吩咐道。
“儿臣遵旨。”
朱雄英与朱标一同退出乾清宫。
宫门外，盛夏的阳光有些刺眼。朱雄英知道，神机营的构想虽获初步同意，但利益集团的暗流、外戚力量的平衡、以及即将到来的实战检验，一道道难关正等待着他。而汤和奏本中提及的倭寇之患，也让他心中那个关于“控海”的长远蓝图，变得更加清晰和紧迫起来。
「剿倭仅是治标。东南万里海疆，欲得长治久安，非有强大水师不可。这水师，不仅需要坚船利炮，更需如神机营一般的精锐，精通海上火器战法，建立港口、补给、侦察一体之体系。眼前的火绳枪剿倭，正是检验这一切的起点。」
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