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内侍领了常氏的严令,不敢有片刻耽搁,怀揣那封火漆密信,匆匆出了东宫,径直往开平王府而去。
此时的常府内,常茂、常升、常森三兄弟正在演武场切磋武艺,为不久后的北征做着准备。
听闻东宫太子妃娘娘派心腹内侍紧急前来,必有要事,三人当即收了架势,整理衣袍,来到前厅相见。
内侍见了三位正主,恭敬行礼后,便依常氏叮嘱,正色道:“三位爷,太子妃娘娘有亲笔密信在此,命奴婢务必亲手交予郑国公,并请三位爷一同启阅。”
说着,双手呈上信函。
常茂见是长姐派来的心腹,又如此郑重其事,心知非同小可,连忙双手接过信。
常升道了声“有劳中官”稍待,便示意常茂、常森一同进入书房密谈。
屏退左右后,常茂小心翼翼地拆开火漆,三颗脑袋凑到一起,细细阅读起来。
信纸展开,常氏那熟悉而又带着一丝急切的笔迹映入眼帘:
吾弟常茂、常升、常森亲启:
北疆风起,王师远征。尔等再膺重任,归于宋国公麾下,经略辽东,为国屏藩。阿姊闻之,既感欣慰,亦深怀忧惧。此心此情,非前次东南剿倭可比,故再修书,诫之再三,尔等必字字谨记,刻印于心!
纳哈出盘踞多年,其势虽衰,其心难测。若遇招抚之事,关乎国策大局,成则北疆靖平,败则烽火再起。尔等身处其间,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特此严谕:
一、茂弟,汝性如烈火,勇毅过人,此常家之幸,亦为此次之最大隐忧。今严令于汝:遇事务必三思,纵有万般挑衅,亦需隐忍克制。尤其对待纳哈出及其部众,当以国事为重,一切行动,唯宋国公马首是瞻。若敢在受降、宴饮等紧要关头,逞一时之快,拔刀相向,坏朝廷招抚大计,则非但我常家满门荣辱系于汝之一念,陛下天威震怒,其后果非汝所能承担!届时,非阿姊所能救,亦非东宫所能庇!此言绝非危言耸听!
二、升弟、森弟,汝二人既为胞弟,亦为军中同袍。此行重中之重,非仅杀敌,更在督帅长兄。需时刻警醒,若见茂弟言行有失,当即时劝阻,必要时,可强行带离。事关纳哈出之场合,当预作谋划,谨慎周旋,若能使茂弟避其锋芒,则为大善。兄弟三人,一体同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皇恩浩荡,许我常家再展拳脚;父亲英灵,在天凝望。尔等此行,功成易,周全难。盼尔等非以血勇博功名,更以睿智谨慎,全功而返,保全己身,方为真豪杰,真孝悌。
言尽于此,字字皆泪,句句是血。万望珍重,盼早传佳音。
姐 常氏 手书
洪武十九年深秋。
信不长,但字字千钧,尤其是对常茂那毫不客气的点明和极其严厉的警告,让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常茂看完,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捏着信纸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胸口剧烈起伏,一股混杂着羞辱、委屈和不服的怒气直冲顶门——他常茂纵横沙场,何时被人如此劈头盖脸地训斥过,即便是长姐!
上次东南沿海剿倭前,便被姐姐严厉告诫,收敛了许多,剿倭期间亦表现不错,但剿倭成功后立功受赏,那股骄纵之气又上来了。
“我……我何时就如此不堪了!不过是个纳哈出……” 他猛地抬头,几乎要低吼出来,可目光撞上信纸末尾那“字字皆泪,句句是血”八字,又如同被针扎般猛地一缩。
长姐那殷切、忧虑乃至绝望的面容,仿佛透过纸背浮现眼前。
紧接着,信中那句 “非阿姊所能救,亦非东宫所能庇” 像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响,将他那点怒气炸得粉碎,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若真不幸被长姐所言重,自己当真干了那鲁莽之事,陛下震怒、削爵流放、家道中落……这些预料之中的后果,此刻变得无比真切。
他张了张嘴,喉头干涩,先前那点忿忿已化为巨大的后怕与羞愧,额角渗出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他常茂天不怕地不怕,但若因一己之过,连累太子妃姐姐和东宫,令父亲蒙羞,让常家基业毁于一旦,那他真是百死莫赎!
常升最先察觉到大哥气息的变化,从愤怒到挣扎,再到如今的惊惧与沉重。
他适时沉声开口,字字敲在常茂心坎上:“大哥!姐姐这信……可谓是诛心之言,更是救命之药啊!所言句句属实,绝非夸大!纳哈出之事,敏感至极,一招不慎,满盘皆输!大哥,此次北征,你……你定要压住性子!万事听宋国公和徐帅的,切莫……切莫由着性子来!”
常森也收起了平日里的跳脱,重重地点了点头,抓住常茂的胳膊:“二哥说得对!大哥,姐姐在宫中为我等操心至此,我们绝不能辜负!我和二哥一定盯紧了你,你若是犯浑,我们……我们就按姐姐说的,把你架也架走!”
常茂看着两个弟弟担忧而又无比坚定的目光,又回想信中所言那可怕的后果,最后一丝侥幸也烟消云散。
他猛地一跺脚,声音沙哑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都别说了!姐姐骂得对!是老……是我混蛋,不懂轻重!”
他环顾两位弟弟,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凝重:“我常茂在此立誓,此行定当谨记姐姐教诲,凡事三思而后行,把头拴在裤腰带上杀敌可以,但绝不动那不该动的怒气!若违此誓,叫我常茂死于乱箭之下,永堕轮回!升哥儿,森哥儿,你们给老子看紧了!若见我犯浑,就打醒我,绑了我!”
见大哥终于真正听进去了,并且发下如此重誓,常升、常森都松了口气,同时感到肩上的责任更重了。
常升沉吟道:“大哥有此决心,姐姐方能安心。我们当立刻回信,不仅要让姐姐安心,更要让姐姐看到我们的具体承诺。”
常茂、常森皆深以为然。
于是由文笔最好的常升执笔,三人斟酌词句,共同草拟了一封回信。
信中并未过多粉饰,而是直面问题核心:
“弟等跪读姐姐手书,惊惧交加,汗出如浆。姐姐之言,如暮鼓晨钟,震醒痴顽。尤其是茂,深感愧悔,往日行径,几误家门!
北疆之事,弟等必万分谨慎,绝不敢以个人意气而害国事大局。弟茂在此立誓,凡事必遵宋国公、魏国公将令,遇纳哈出部事宜,能避则避,不能避则忍,万事以招抚大计为重。若违此心,天地不容!
升、森亦在此向姐姐保证,定时刻警醒,同心协力,督帅长兄,保其周全,亦保家门无虞。必奋勇杀敌,谨慎行事,以报皇恩,全父亲英名,不负姐姐今日泣血教诲之深恩,光大门楣。
万望姐姐保重凤体,勿再过度忧心。弟等必全须全尾,凯旋而归,再聆姐姐训示。”
信写好后,用火漆封好,常升亲手交给仍在等候的内侍,又塞了张五十两的大明皇家银行银票,恳切道:“有劳中官回复姐姐,臣等必不负姐姐厚望,请姐姐千万安心。”
内侍收了信和赏银,恭敬道:“三位爷放心,奴婢定将信和话带到。”
随即告辞,匆匆返回东宫复命。
东宫这边,自内侍出宫后,常氏便有些坐立不安,心中牵挂不已。
朱雄英一直陪在母亲身边,温言宽慰。
直到内侍回来,将常家兄弟的回信呈上,常氏迫不及待地拆开阅览。
看着信纸上弟弟们那熟悉的笔迹和诚恳坚定的承诺,尤其是读到“不负姐姐今日泣血教诲之深恩”、“光大门楣”、“勿再过度忧心”等语。
她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眼圈一红,泪水忍不住滑落下来,喃喃道:“好……好……弟弟们终于长大了……懂得顾全大局了……我常家……有望矣……”
朱雄英在一旁,看着母亲欣慰落泪的样子,心中也松了口气,暗忖:
「看来舅舅们是真把母亲的话听进去了。」
「有了这封回信表态,又有母亲之前的严诫,再加上徐辉祖和舅姥爷蓝玉坐镇,大舅那边……应该能避免历史上的悲剧了吧?但愿此番北征,一切顺利。」
他上前一步,轻声道:“母妃,舅舅们既已知晓利害,又有徐辉祖和舅姥爷蓝玉看着,定会安然无恙,建功而归的。您该放心了。”
常氏拭去眼泪,将回信仔细收好,拉过儿子的手,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英儿说得是。有你这福星在,娘心里踏实多了。”
窗外,夜色渐深,但东宫寝殿内,却因这封来自娘家的回信,而充满了一份难得的安心与暖意。
北疆的风云未启,但家的牵挂与警示,已先一步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