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九年的深冬,金陵城在岁末的寒风中,表面依旧维持着盛世下的繁华与宁静。
北疆大捷的余热未散,新式纺车工坊的机器昼夜轰鸣,一切似乎都沿着皇太孙朱雄英规划的蓝图稳步前行。
然而,阳光愈是炽烈,其照不到的阴影处,便愈是滋生着腐臭与阴谋。
这一日,锦衣卫指挥使蒋瓛步履匆匆,面色凝重地穿过乾清宫长长的甬道,手中紧握着一份刚刚汇总的密报。
他原本奉命追查上次珍宝楼拍卖时,西侧茶楼那两名窥探者的幕后主使,线索虽指向江南与沿海,进展却如泥牛入海。
可就在这常规的侦缉中,几条看似毫不相干的细微线索,如同黑暗中偶然碰撞的火花,映照出了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
一名因胡惟庸案牵连被贬黜、早已被人遗忘的原中书省微末小吏,近月来频繁出入一位因新式纺车推广、禄田收入大减而心怀怨怼的过气侯爵府邸,行迹鬼祟。
几名在军器局因技术落伍、被皇太孙新政边缘化的老匠人,竟与城南一些专干脏活的地痞泼皮有了不明不白的接触。
更令人警觉的是,宫中一名负责采买的低阶宦官,近日出手突然阔绰起来,其花销远非其俸禄所能及。
单看任何一条,都可归为寻常。
但蒋瓛凭借多年执掌诏狱、嗅探阴谋的直觉,发现这几人虽处不同阶层,近期却都与一位早已致仕、门生故旧遍布江南织造业的老尚书,有着千丝万缕的间接联系。
将这几条分散的线索置于一处,交叉比对其时间、人脉关联……竟渐渐浮出水面!
所有线索的指向,竟都隐隐约约,汇聚向了东宫,汇聚向了那位如日中天的皇太孙殿下!
“彼等……彼等恐欲对殿下不利!”这个结论让蒋瓛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将所有这些零碎却危险的情报整理成册,连夜密报朱元璋。
乾清宫东暖阁内,炭火熊熊,却驱不散骤然降临的寒意。
朱元璋屏退左右,只留蒋瓛一人。
他端坐在御案后,静静地听着蒋瓛的禀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在听到“目标可能是皇太孙”时,骤然缩紧,迸射出如同实质的冰寒杀意!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坚硬的紫檀木御案上轻轻敲击,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蒋瓛的心尖上。
“可知其具体谋划?”朱元璋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蒋瓛伏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回陛下,对方极其狡诈,核心谋划藏得极深,尚未探明。然,其人员往来诡秘,资金流动异常,种种迹象交织,皆指向对皇太孙殿下不利之意图!臣……臣推断,彼等恐欲借近期元宵灯会人流繁杂,或殿下外出勘察工坊之机,制造意外,如……如火灾、惊马,甚至……投毒!”
“够了。”朱元璋抬手,打断了蒋瓛的话。
他不需要知道细节。任何可能威胁到他孙儿的苗头,无论真假,无论大小,都必须立刻、彻底地掐灭!
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下令进行大规模的审讯深挖——那需要时间,会延长风险存在的每一刻。
对于潜在的威胁,他只有一个处理原则:从物理上彻底清除!
“蒋瓛!”
“臣在!”蒋瓛浑身一凛,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帝王杀意。
“即刻动手!按你名单上所涉人等,一律秘密拿捕!无需审讯,无需昭告!”
朱元璋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咱要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其家产抄没,亲族流放烟瘴之地!与此事有丝毫牵连者,杀无赦!”
“咱,要让所有藏在阴沟里的老鼠都看清楚,敢动咱大孙一念者,是何下场!”
“臣!遵旨!”蒋瓛以头叩地,领命而去。
他知道,今夜,金陵城中又将掀起一场无声的血雨腥风,只是这场风暴,将被严格限制在黑暗之中,不会惊扰到黎明时分百姓的炊烟。
是夜,数支精干的锦衣卫小队,如同暗夜中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扑向名单上的各个目标。
没有激烈的反抗,没有公开的喧嚣,只有沉闷的破门声、短暂的呵斥与呜咽,以及随后死一般的寂静。阴谋的策划者、参与者,乃至一些可能只是知情或被动牵连的边缘人物,都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被从世间彻底抹去。他们的府邸被迅速查封,家眷被连夜押解出京,奔赴遥远的苦寒边陲。
整个过程高效、冷酷、干净利落。
待到次日天明,金陵城依旧车水马龙,市井喧嚣,仿佛昨夜的一切从未发生。但某些消息灵通的勋贵官员,却隐约感受到了一种无形却令人脊背发凉的肃杀之气,不禁噤若寒蝉,行事愈发谨慎。
危机似乎已被扼杀于无形。
然而,独自坐在乾清宫暖阁内的朱元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回想起来,却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后怕,冷汗瞬间浸湿了内衫!
「竟还有人……竟真还有人敢对英儿下手!」
「若非蒋瓛警觉……若非咱当机立断……万一……万一有丝毫疏漏……」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种近乎失去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这种恐惧,远比面对千军万马时更甚!
这种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欲。他绝不能容忍朱雄英再有丝毫暴露在风险之中的可能!
天刚蒙蒙亮,朱元璋便连下数道密旨,以前所未有的力度,重新规划和极大加强了东宫及朱雄英身边的护卫力量:
从亲军都尉府中遴选最忠诚、最精锐的士卒,组成独立的“皇太孙护卫营”,由皇帝直接指挥,日夜轮班,明哨暗岗,将东宫守卫得如同铁桶一般。
朱雄英一切外出活动,无论远近,护卫人数倍增,并提前由锦衣卫净街戒严,出行路线随机变化,绝无规律可循。
所有进入东宫的饮食、用具、文书,皆需经过至少三道关卡的严格查验,由朱元璋绝对信任的老宦官专人负责。
甚至对已在东宫服侍多年、背景清白的宦官宫女,其家族三代背景也被下令重新严格筛查。
朱元璋没有将这场未遂的阴谋告诉朱标,更没有告诉朱雄英。
他不愿让儿子担心,更不愿在孙儿心中留下阴影。他只想用自己的方式,为朱雄英筑起一道绝对安全的铜墙铁壁。
然而,如此大张旗鼓、近乎密不透风的安保升级,如何能瞒过敏锐的朱雄英?
他很快察觉到异样:
身边的护卫数量明显增多,且个个眼神锐利,如临大敌;往日偶尔还能骑马去城外工坊看看,如今出行却规制森严,前呼后拥;就连用膳时,内侍试毒的程序也变得格外繁琐。
祖父和父母来看他时,眼神中那份刻意掩饰的担忧,又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悄悄拉住来东宫探望的舅舅常升,低声问道:“舅舅,可是出了什么事?为何宫禁忽然如此森严?”
常升心中了然,却不敢明言,只得含糊宽慰道:“殿下乃国之根本,陛下加恩护卫,乃是彰显天家重视。殿下只需安心读书习武,外间诸事,自有陛下与太子殿下操持。”
朱雄英不再追问,但他并非寻常孩童。
结合前世对历史阴暗面的认知,以及此生对宫廷政治斗争的逐渐理解,他很快将线索串联起来,推断出了大致真相:自己的存在和推行的新政,触动了某些庞大而顽固的利益集团,引来了杀身之祸!而祖父,正以他雷霆万钧的方式,为自己扫清了一切危险,并将自己严密地保护起来。
想通此节,朱雄英心中并无太多恐惧,反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祖父深沉保护的感激,更有一种强烈的警醒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改革之路,从无坦途……利益的重新分配,必然伴随刀光剑影……」
「爷爷用他的方式护住了我……但这庇护,不可能永远周全。」
「真正的安全,源于自身的强大和局势的掌控。我不能永远活在祖父的羽翼之下。」
「居安思危……这四个字,从今日起,须刻入骨髓!」
自此,朱雄英外表虽仍是那个聪慧开朗的皇太孙,但内心深处,却悄然多了一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警惕和远超常人的危机意识。
他更加刻苦地研读典籍、习练武艺,更加留意观察朝堂动向和人心向背,言行举止间,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这场未曾宣之于口、消弭于无形的风波,如同一次冷酷的淬火,让这位年轻的帝国继承人,提前见识了权力顶峰的残酷,也让他心中那棵名为“责任”与“警惕”的幼苗,在无声中,扎下了更深的根系。
洪武十九年的这个冬夜,一场无声的清洗与一道铁壁的筑成,让盛世天空下的阴影,与于阴影中悄然滋长的坚韧,共同构成了这个庞大帝国最真实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