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大的凯旋献俘典礼,在万民沸腾的欢呼声中圆满落幕。
朱元璋起驾回宫,太子朱标、皇太孙朱雄英伴驾左右,文武百官依序随行。
銮驾穿过依旧人声鼎沸的街道,沿途“万岁”之声不绝于耳,直至驶入森严的皇城。
回到乾清宫东暖阁,挥退左右,只留下最心腹的内侍在门外候着。
阁内檀香袅袅,驱散了方才校场上的喧嚣尘埃,却驱不散朱元璋眉宇间那抹意犹未尽的兴奋与深思。
他并没有立刻换上常服,依旧穿着那身庄重的十二章衮服,坐在御榻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榻上的紫檀木扶手,目光扫过案头那份被翻得有些卷边的《大明日报》创刊号,脸上终于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畅快笑容。
“好!好!好!”
朱元璋连说三个“好”字,声若洪钟,显示出极佳的心情,“英儿,你这《大明日报》,办得是大好!前所未有之大好!”
他拿起报纸,抖了抖,纸张发出哗啦的声响:“瞧瞧!就这么几张纸,竟能掀起如此大的风浪!让满城百姓,如同过节一般!将朝廷的恩威,如此迅速地直达民间,效果奇佳!比咱当年让百姓绑了贪官押送京城,也不遑多让了,哈哈哈!”
笑声在暖阁内回荡,带着开国帝王的豪迈与对新颖手段的激赏。
朱标侍立一旁,脸上也带着欣慰的笑容,接口道:“父皇所言极是。儿臣今日观之,百姓争相传阅、倾听宣讲,于知晓朝廷德政、感受陛下天威、鼓舞民心士气,功效远超官府文告。英儿此法,确是开创先河,利在千秋。”
朱元璋颔首,目光炯炯地看向朱雄英:“大孙,你且说说,下一步,对这报纸,有何打算?”
朱雄英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皇爷爷,今日初试,虽见成效,然孙儿以为,此报关系重大,尤需谨慎。”
他语气沉稳,不见丝毫骄矜:“首要是确保内容精准、导向正确。孙儿建议,需设立严格审核机制,凡涉谕旨、政令、军国大事之文稿,需经通政司、相关部堂及东宫三重审核,方可刊印。其次,撰稿、编纂人员之选拔、考评,需严格把关,务求品行端方、熟知律法。再者,发行渠道需牢牢掌控,防止有人暗中篡改、夹带私货。”
他略一停顿,继续道:“此外,孙儿以为,报纸亦可设‘读者来信’摘要栏,择其言之有物、关乎民生者刊载,并由相关部门回复。如此,既可广开言路,使皇爷爷与父王能听闻民间疾苦,亦可引导舆论,使百姓知朝廷有纳谏之明。”
朱元璋听着,眼中赞赏之色愈浓。
「好!不骄不躁,思虑周全!」
「不仅看到了报纸的利,更时刻警惕其弊!设立严审、把控人员、掌控渠道,这是抓住了根本!」
「更难得的是,竟能想到‘读者来信’这一招!妙啊!」
「如此一来,不仅上情下达,更能下情上达,且主动权仍牢牢握在朝廷手中!使百姓有处发声,却又在可控范围内,不致生出乱子。」
「此子之心思缜密,谋划深远,实非常人可及!」
他心中对孙子的评价,又上了一层楼。
“嗯,思虑周详,便依你之言去办。”
朱元璋一锤定音,“此事,仍由你总揽,标儿从旁协助,各部配合。务必将此报,办成宣朝廷德政、通万民情、扬咱国威之利器!”
“孙儿(儿臣)遵旨!”朱雄英与朱标齐声应道。
就在这时,太子朱标沉吟片刻,上前一步,神色转为郑重,开口道:“父皇,今日新军凯旋,报纸创刊,皆是喜事,亦彰显我大明新政之勃勃生机。然,大喜之后,当思长远。儿臣以为,眼下有一事,或可提上日程了。”
朱元璋目光一闪:“哦?何事?”
朱标缓声道:“便是前番英儿提出的《开拓令》.......”
暖阁内的气氛,随着这个话题的提起,瞬间变得凝重了几分。
朱标继续道:“如今云南大定,北方暂无大战,朝廷精力稍缓。老二、老三、老四、老五他们几个,在京城也已有些时日。尤其是老四,闭门读书,反省己过,亦有些日子了。朝廷未来开拓海外,正值用人之际,诸位亲王皆是父皇骨肉,朝廷干城,于情于理,都该与他们通气,共商大计了。”
朱元璋闻言,身体微微后靠,倚在御榻的靠背上,半阖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头,久久不语。
那声音不响,却沉甸甸的,在突然寂静下来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直接敲在人的心口。
他目光垂落在案头那份报纸上,仿佛在透过那些激昂的文字,审视着某个更遥远、也更危险的图景。
檀香的青烟在他面前袅袅升腾,将他脸上那抹残留的笑意,一点点吞噬、模糊。
朱雄英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却是波澜涌动。
「终于要走到这一步了。」
「召见诸位王叔,共议《开拓令》,便是将海外开拓之事,正式摆上台面。」
「这是真正关乎国本、关乎大明未来百年气运的大事!」
「二叔、三叔、五叔或可安心就藩,但四叔朱棣……他心中雄心万丈,岂会甘愿做个藩属之王?开拓海外,便是眼下他最好的出路,也是最适合大明当下国情的策略。」
「此次召见,是机遇,亦是巨大的风险。若四叔当面应承,自然最好。若他阳奉阴违,甚至暗中抵触……」
朱雄英的心微微收紧。
「但此事已不容拖延。唯有尽快将诸位王叔提前安排好,大明核心之地才能彻底安稳,新政才能毫无掣肘地推行。」
「况且,海外广袤天地,也需大明宗室尽早布局,以免被西洋诸国抢先。」
「风险虽大,却势在必行。」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已有决断:
「必须推动此事!而且,要快!」
朱元璋默默地听着孙子的心声。
他心中暗道:
「标儿提得是时候。老四这事儿,悬而不决,终非长久之计。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溜溜。」
「英儿这孩子,心里跟明镜似的。既知风险,更明大势。这份决断,像咱!」
「海外开拓,乃千秋大业。成了,大明疆域辽阔,宗室各得其所;若有不谐……」
朱元璋敲击案头的手指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
「那咱这把老骨头,说不得,也得再行一次雷霆手段,为儿孙扫清障碍!」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却已有了决断。
“标儿所言有理。”
朱元璋坐直身体,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诸王开拓海外,乃利国之策,宜早不宜迟。老四……既然已闭门思过有些时日,也该给他个准信了。”
他看向朱标和朱雄英:“传咱口谕,明日罢朝后,宣老二、老三、老四、老五,四人至乾清宫见驾。咱要亲自与他们,议一议这《开拓令》,定一定咱大明宗室海外开拓的章程!标儿、英儿,你们好好准备。”
“儿臣遵旨!”朱标躬身领命,神色肃然。
朱雄英也躬身道:“孙儿遵旨。”
心中却道:
「明日……便是见分晓之时了。四叔,但愿你……好自为之。」
朱元璋将孙儿那一闪而过的凝重尽收眼底,心中哼笑:
「大孙,放心。有皇爷爷在,翻不了天!」
「这大明的天,塌不下来!就算要变,也得按咱的规矩来变!」
“好了,你们都下去准备吧。”朱元璋挥了挥手。
“儿臣(孙儿)告退。”朱标与朱雄英行礼后,退出了乾清宫。
暖阁内,重归寂静。
那份被夸赞的报纸静静躺在案上,墨迹犹香,却已无人再看。
朱元璋独自坐在御榻上,没有唤人掌灯。
他看着窗外,夕阳正将最后一片血红涂抹在紫禁城巍峨的飞檐斗拱之上,然后无可挽回地沉入西山之后。
黑暗,正从宫殿的各个角落缓缓渗出,漫过金砖,攀上龙柱,一点点吞噬着白日的辉煌。
明日,又将是一场不见硝烟的较量。
而这深宫的夜,总是格外漫长,也似乎格外适合酝酿一些,足以改变王朝航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