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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的朝会,注定要被载入史册。

奉天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当朱元璋宣布“有事早奏”后,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三个呼吸。

“臣有本奏!”

“臣有本奏!”

“臣亦有本奏!”

数道身影几乎是同时踏出班列,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碰撞出回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几位以“敢言”、“清直”着称的文臣身上,又不由自主地悄悄瞥向御阶之下,那位身着赤色团龙袍、面色沉静的少年皇太孙。

风暴,终于来了。

“一个个来。”朱元璋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听不出喜怒。

最先开口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御史,面容清瘦,颧骨微高,眼中带着江南士人特有的锐利与执拗:

“臣弹劾鸿胪寺新任主事徐增寿,年未弱冠,德行未彰,骤得超擢,此乃破坏祖宗成法,开幸进之端!其上任伊始,不循旧章,擅调东宫私属干预部务,致使鸿胪寺案牍紊乱,人心浮动!更以其年少轻狂之资,妄议邦交重事,臣恐其辱国体、损国威!伏乞陛下,罢黜此等幸进之辈,以正朝纲!”

字字如刀,直指徐增寿,更隐隐牵连提拔他的皇太孙朱雄英。

话音未落,一位须发已见灰白的老臣已昂首向前。

他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近乎苦行僧般的清冷与固执。

他眼中带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悲愤光芒:

“陛下!臣今日不言一人之是非,而论天下之大义!臣闻,东宫近行‘牛痘’之法,取病牛之毒疮,种于死囚之身,美其名曰‘预防天花’!此等行径,《礼记》有训,‘牺牲毋用牝’,祭祀尚忌雌畜不洁,何况以牲畜污秽之毒,强植于人身?此乃亵渎人伦,悖逆天道!”

他苍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撞击般的力度:

“陛下!皇太孙年幼,或为奸邪方士所惑,然此等‘以畜防人’之妖术,亘古未闻!万一邪毒异变,催生新瘟,流毒天下,则大明基业危殆,江山社稷动摇!臣,泣血恳请陛下,即刻废止此等邪术,惩办蛊惑皇太孙之佞臣,导东宫归于圣贤正道!”

老泪纵横,以额触地,咚咚有声。

那声音敲在不少文臣心上,更敲在了肃静的奉天殿中。

紧接着,又有几名言官出列附议,言辞或激烈或“恳切”,将“任用幸进”、“妄行邪术”、“擅权越矩”等罪名,一顶顶扣向朱雄英。

殿内部分曾通过《大明日报》获得润笔之资的文官,此刻面色尴尬,低头缩颈,不敢言语,生怕被归为“幸进”一派。

一时间,文臣队列中,激愤者有之,痛心者有之,沉默者有之,暗自快意者亦有之。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山岳般压向大殿前端那个赤色身影。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勋贵武将那一侧。

凉国公蓝玉抱着胳膊,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嘲弄,眼神扫过那些慷慨激昂的文臣,如同在看一群聒噪的麻雀。

郑国公常茂更是咧了咧嘴,低声对旁边人道:“嘿,这帮老酸丁,自己没本事防住瘟神,别人想法子了,他们倒跳得欢。”

他身后的淮西勋贵们大多面露不屑,他们或许不懂那么多大道理,但他们认实实在在的好处和皇帝的信任。

皇太孙搞新火器、开新财源,他们得利;如今设法对付天花,也是为了保住军中儿郎和百姓,这有什么错?

更何况,他们与东宫本就亲近。

魏国公徐辉祖身姿笔挺地站在勋贵前列,面色沉毅。

他没有像蓝玉那样外露情绪,但坚定的目光已经表明了态度——

徐家,与皇太孙站在一起。

他的弟弟徐增寿是争议焦点,他本人掌管的神机营更是皇太孙一手扶持起来的新军,此刻,他无声的站立本身就是最强的支持。

朱标立于御阶之侧,眉头微蹙,眼中流露出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信任。

他看向儿子的目光里,有为人父的牵挂,也有为储君对继承人的审视。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还是投向了御座之上的朱元璋。

朱元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下面激烈争辩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眸光偶尔转动,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发言者,也扫过他那个沉默的孙子。

「江南那个御史,家里海船吃过亏,恨一切涉海事,倒是不奇怪。」

「那个老翰林……儿子死在痘疮手里,难怪这般激动,字字泣血,倒是真心。」

「跳吧,嚷吧,把你们的私心、你们的恐惧、你们的算计,都摆在明面上让咱瞧瞧。」

「咱倒要看看,咱这大孙,能不能接得住这场风雨。」

就在最后一名言官发言完毕,殿内气氛压抑到极点,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朱雄英身上,等着看他惊慌失措或急于辩解时——

朱雄英动了。

他不急不缓,向前踏出半步,动作沉稳得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他先是对着御座上的朱元璋,躬身一礼,然后转身,面向汹汹群臣。

脸上没有怒色,没有慌乱,只有一片澄澈的平静。

“这位御史。”他看向最先发难的那位江南御史,声音清朗,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你弹劾徐增寿‘年少德薄’、‘幸进滥权’。本王问你,何为‘德’?是皓首穷经、空谈道德为德,还是勇于任事、为国分忧为德?”

“徐增寿通晓倭情,协理朝廷处理东瀛事务有功,此非‘能’乎?陛下与父王量才施用,许其实职以观后效,此非‘公’乎?”

“若只因年少,便断言其必不堪用,那甘罗十二为使臣,霍去病十七封冠军侯,岂非皆成笑话?”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再者,他整理陈年案牍,是为厘清旧务,应对新局,若此等实事皆被视为‘扰乱’,那鸿胪寺留着那些积尘卷宗,便是‘安定’了?”

那御史脸色一变,张口欲辩。

朱雄英却不给他机会,目光已转向那位白发老臣,语气转为一种带着敬重,却不容置疑的沉稳:

“老学士。您老德高望重,忧国忧民之心,本王感佩。您引《礼记》,论天道人伦,言之凿凿。然,医道之本,在于活人。《黄帝内经》有云:‘上工治未病’。预防之策,历来有之。夏日驱蚊以防疟,饮水净沸以防泻,此非‘防’乎?”

“‘牛痘’之法,看似新奇,然其理,深植于医道千年传承之中!‘以毒攻毒’,非本王首创;‘取象比类’,古已有之!”

“前朝孙真人《千金方》明载,以‘狂犬脑’敷伤,可防‘猘犬毒’索命——此法不奇乎?不险乎?然其心匪石,不可转也,因其心在活人!”

“今日‘牛痘’,其理一也,其心一也,皆是为在瘟神刀下,抢回一线生机!老学士饱读诗书,当知‘苟利社稷,生死以之’,何以对古籍险方尚存一份悲悯,对今人探求生路,却冠以‘妖术’之名,欲堵天下人求生之门?!”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全场:“至于老学士所忧‘邪毒异变’、‘催生瘟魔’,此乃医家最需慎重之处,本王与太医院诸位太医,岂敢不知?试验之法,章程严密,隔离周全,所选之人,皆自知其险、自愿其行,并有重金抚恤其家。每一步,皆在陛下严旨监督之下。若因惧怕‘万一’,便放弃探寻‘一万’之可能,坐视天花肆虐,夺人性命,毁人容颜,此乃仁政乎?此乃圣道乎?”

“况且——”

他声音陡然提高一分,带着一种少年人独有的锐气,“实践方得真知!空谈何益于事?老学士痛心至亲夭折于天花,本王亦心痛天下百姓受此疫荼毒!正因为痛,才更需探寻解救之新法!若因循守旧,讳疾忌医,才是对天下苍生最大的不负责任!”

这番话,有据理力争,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引用对方尊崇的经典,有理有节地剖析,直指核心。

既驳斥了指控,又阐明了自己的立场和初衷,更隐隐将对方置于“空谈误国”、“因循守旧”的位置。

殿中一片寂静。

许多文臣面露沉思,部分激愤者则脸色涨红。

那御史张嘴结舌,白发老臣身躯微颤,指着朱雄英:“强词夺理!”

武将勋贵那边,却响起了一阵压抑不住的喝彩声。

蓝玉抚掌,常茂更是直接低吼了一句:“说得好!”

徐辉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朱元璋依旧面无表情,但那双放在扶手上的手,食指微不可查地轻轻点了一下。

朱标眼中的担忧散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欣慰与骄傲。

他看了一眼父皇,见朱元璋没有表示,心下稍安。

就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稳定的脚步声,一名锦衣卫千户,手捧一个密封的铜匣,在当值太监的引领下,目不斜视,快步穿过百官队列,直抵丹陛之下,单膝跪地:

“启奏陛下!西山皇庄紧急密报!太医院院使亲笔所书!”

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西山皇庄……牛痘试验!

朱元璋眼皮一抬:“呈上来。”

太监接过铜匣,检验火漆完好,打开,取出一封密奏,快步送到御前。

朱元璋拆开,快速浏览。

殿中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

众人紧紧盯着皇帝的脸,试图从那古井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良久,朱元璋放下密奏,目光缓缓扫过下方,尤其在白发老臣和那御史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看向了朱雄英。

他的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然后,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语调,开口说道:

“太医院院使奏报,五名接种牛痘之死囚,臂上疱疹皆已结痂脱落,未留疤痕。五人饮食如常,精神健旺,无一出现高热、昏迷、溃烂等恶症。太医院连日观察,确认其已平安度过所谓‘毒发’之期。”

轰!

虽然没有声音,但这句话在所有人心中掀起的波澜,却如同惊雷炸响!

平安度过了?没事?

那骇人听闻的“牛毒”入体,竟然真的只是起了几个小疙瘩,然后就好了?!

白发老臣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那封密奏,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邪毒异变”、“催生瘟魔”的论断上。

那御史等人也目瞪口呆。

武将勋贵们则是精神一振,虽然不太懂医理,但“平安无事”四个字他们听得明白!

皇太孙的法子,见效了!

朱元璋将密奏轻轻放在御案上,手指敲了敲,继续道:“太医院院使言,此等现象,确与皇太孙此前所言‘正气演武、小衅练兵’之说相合。他还奏请,下一步,拟对此五人进行……嗯,‘攻毒试验’,即以真正轻微的天花痘浆接触,观其是否确能获得抵御之能。”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看向下方:“此事,诸位爱卿,还有何话说?”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证据,初步的证据,已经摆在了面前。

虽然还不能证明百分百成功预防天花,但那最可怕的“直接毒害人命”的风险,已经被初步排除了。

反对者们赖以攻讦的最大“恐惧点”,已然动摇。

朱雄英适时躬身,声音平静而清晰:“皇爷爷,试验有果,证实前路可探,此乃皇爷爷洪福,亦是大明之幸,百姓之幸。然正如院使所言,仍需谨慎验证。孙儿恳请皇爷爷,允准太医院按章程进行下一步验证。至于徐增寿是否堪用——”

他转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那御史:“亦可以观其后效。若其果真无能,辜负圣恩,自有国法处置。若其确有才干,能为国效力,则今日之争议,不过是明珠蒙尘之初,些许拭尘之争罢了。”

以退为进,有理有据,更将难题抛回给了反对者——

你们是要现在就以“莫须有”定罪,还是愿意给一个“观后效”的机会?

朱元璋沉默着,手指在御案上缓缓敲击,那笃笃的声音,似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终于,他停下了敲击,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牛痘试验,既有初效,便依太孙与太医院所请,继续谨慎验证。一应所需,全力保障。徐增寿……”

他目光扫过低头的御史,“既授其职,便许其权。鸿胪寺事务,着其用心办理,若有差池,再论不迟。”

他没有严厉斥责任何一方,但谁都听明白了——

皇太孙,他保了!牛痘试验,继续!徐增寿,留用察看!

“皇爷爷圣明!”朱雄英率先躬身。

“陛下圣明!”勋贵武将们齐声附和,声震殿宇。

文臣队列中,一部分人松了口气,一部分人面色灰败,那白发老臣闭上了眼睛,身形仿佛一瞬间佝偻了许多。

那御史咬牙,却不敢再言。

朱元璋站起身,居高临下,目光如炬:

“今日朝议,甚好。各抒己见,方显朝廷之公。然,国事维艰,更需上下同心。望诸位臣工,心思用在实务上,眼光放得长远些。退朝吧。”

说罢,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向后殿走去。

御阶之侧,朱标的目光随着朱元璋的背影移动了一瞬,随即又落回到儿子身上。

那一口从朝议开始便悬在胸中的气息,此刻终于不着痕迹地缓缓吐出。

他看见英儿挺直而立的背影,沉稳得不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心中涌起一股既欣慰又酸涩的暖流——

那是作为父亲,看到孩子独当一面、在风雨中站稳的骄傲。

然而,这骄傲只停留了一息。

作为储君,作为大明未来的天子,他看到的更多。

今日这朝堂上看似“胜利”的初试锋芒,实则是将儿子彻底推向了朝局的最中央。

从此,他的一言一行,都将被置于千百倍的审视之下;他所推行的每一件事,都将面临更复杂的博弈。

这份早慧与担当,是上天赐予大明的福泽,却也可能是压在稚嫩肩头的千钧重担。

朱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担忧,而是一种近乎于悲悯的复杂思绪。

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在父皇威严庇护下的战战兢兢,又想起了这些年在东宫处理政务时,那些无处不在的试探与掣肘。

他既希望儿子能比自己更早、更顺利地接过这副担子,又隐隐盼着他能再多享受几年不必直面风暴的安宁时光。

最终,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一声心底深处的轻叹,和一道清明而坚定的目光。

他收敛了所有的情绪,重新恢复了太子应有的端肃仪态,只在转身跟上父皇前,最后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

那一眼里,有赞许,有警示,有托付,更有一份沉重如山、无声的期许。

朝会散去,但这场风暴带来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

朱雄英独立于逐渐空旷的大殿中,望着御座之后那扇合拢的门,轻轻舒了一口气。

「第一关,算是过了……」

「但真正的考验,恐怕才刚刚开始。」

「牛痘需要最终验证,徐增寿需要拿出成绩,朝中的反对声浪,也不会就此平息……」

「路,还长着呢。」

他转过身,迎着殿外有些刺眼的阳光,稳步向外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却仿佛比来时,更多了一分沉淀下来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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