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移过寝殿的玻璃窗,在光滑如镜的金砖上拖出长长的光痕。
朱雄英已写完手谕,墨迹已干。
他没有立即唤人,而是静静坐了片刻,目光再次掠过那几个玻璃小瓶。
窗外传来悠长的宫钟声,在寂静的殿宇间回荡,一声,一声,仿佛敲在时间的脉搏上。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去,秘密传太医院院使,即刻来见。记住,要他独身一人,莫要惊动旁人,亦莫要走漏半点风声。从西角门进,由你亲自去接引。”
“奴婢遵旨。”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太监低声应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殿下以如此隐秘的方式传唤太医院之首,所图之事,必然惊天。
约莫一个时辰后,殿外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心腹太监先入内,无声地点点头。
随即,一个面容沉稳,却透着疲惫之色的老者,低眉敛目,跟着走了进来。
正是太医院院使。
“臣,参见皇太孙殿下。” 院使一丝不苟地行礼,声音平稳,但眼角的细纹和眼底的微红,显露出他连日督管牛痘试验所耗的心力。
“院使不必多礼。赐座,看茶。” 朱雄英吩咐道,语气是罕见的郑重,“你守在殿外,任何人不得靠近十丈之内。”
心腹太监应声退下,厚重的殿门被轻轻掩上,隔绝了内外。
殿内只剩二人,空气似乎变得更加沉滞,只有香炉中逸出的最后一缕青烟,袅袅散开。
院使坐下半边身子,腰背挺直,目光恭顺地垂着,心中却已如潮涌。
皇太孙如此隐秘、郑重地单独召见,绝非寻常。
他想到了仍在西山皇庄观察的那五名接种牛痘的死囚,心下不由一紧。
莫非是“攻毒试验”的章程,殿下有了新的、更激进的安排?
朱雄英没有绕圈子,他伸出手,将那个紫檀木盒缓缓推至书案边缘,正对着院使。
“今日召你前来,是有两桩事,俱是绝密,关乎国运,更关乎万千黎庶性命,需你亲自主持、把关,直接向本王负责。”
太医院院使心神一震,抬眼看向那木盒,又迅速垂下:“臣,谨听殿下吩咐。”
“这第一桩,” 朱雄英指尖轻轻点了点木盒,“便是此盒中之物。”
他打开盒盖,露出里面的玻璃瓶与厚厚手稿。“此物,名曰‘青霉素’,乃格物院与珍品司大匠,依本王所授思路,历经艰辛,近日方成功制取的‘青霉素粗提结晶粉末’。”
青霉素?!
院使心头猛地一跳,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泛起波澜。
之前……正是在这东宫偏殿,殿下急召太医院与格物院博士,提出了那个惊世骇俗的“以霉治病”之想,将那套闻所未闻的“霉菌培养、油水分离、炭粉吸附、酸洗碱提”的“格物”流程,详细布置下来。
彼时,他与院判虽觉匪夷所思,但碍于殿下决心,又只是负责后续验证,便也领命而去。
之前,格物院那边偶有耗费物料、请求支持的文书,他只当是殿下奇思,投入虽巨,成与不成,实未可知。
难道……那看似天方夜谭的设想,竟真的成了?
“其效,” 朱雄英语气加重,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似是要将他瞬间的回忆与惊疑看穿,“可克制多数因外伤、痈疽、恶疮及体内某些急症所引发的‘热毒炽盛、溃烂脓血’之症。且已于小鼠身上验证,可使濒死之严重创伤感染,于数日内痊愈。”
克制热毒脓血?使严重创伤感染数日痊愈?
院使的呼吸骤然一窒!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知道殿下当初所言此物或对“金创感染、痈疽疮毒”有奇效,但当“小鼠验证”结果,被殿下以如此肯定的语气说出来时,那份震撼依旧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医者认知之上!
他行医数十载,太医院案牍如山,见过的凶险恶症,不知凡几。
那些战场下来的军汉,城郭倒毙的乞儿,高门内院莫名发热的贵人……多少条性命,就断送在这“热毒”、“走黄”、“内陷”之上!
银针、药石、灸法,有时能挽狂澜于既倒,但更多时候,却是医者眼睁睁看着生命,在脓血与高热中流逝的无力和绝望。
若真有此等神物……
但下一秒,身为太医院之首、天下医者典范的极致冷静与如山重责,便将那瞬间的震撼与希冀死死压住。
之前的疑虑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因这“成功”的消息,变得更加尖锐和沉重。
「成功了?从那些发霉的秽物中,真提出了能“克毒”的精华?」
「这“精华”是何模样?性味如何?归经怎样?其克制“热毒”之理,究竟是清、是下、是托、是和?」
「小鼠之躯,孱弱细小,其效纵有十分,推及人身,又能剩得几分?这“粗提结晶”,其力几何?其毒几分?杂质多少?」
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横亘在“神迹”与“救人”之间。
“殿下,” 他抬起眼,声音有些沙哑,目光中没有对“神迹”的盲目欣喜,只有近乎悲悯的审慎。
“臣……记得殿下之前所授。然,医道用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此物源自霉变,经格物之法提纯,实乃亘古未有之新物。其于人是否有效,已非寻常‘验药’可比,实是……窥探幽冥,未卜生死。”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要将胸中块垒尽数吐出:
“小鼠之验,固然可喜,或可为参证。然人身之复杂,百倍于鼠。气血之盛衰,脏腑之强弱,情志之扰扰,乃至个体禀赋之差,皆可令药效迥异,甚或……引发剧变!”
“臣非畏难,实恐此前所未见之物,其性未明,其力未驯,贸然用于人身,万一……万一非但不能克毒,反与体内正气相搏,或激发未知邪毒,那……那臣等便非救人,实乃……操刀矣!殿下,此非儿戏,实乃以人命为注,臣……不敢不慎,不敢不察!”
这番话,比起之前单纯的“闻所未闻”的质疑,显然更深了一层。
太医院院使没有否定“青霉素”可能有效的希望,而是将所有的担忧,都聚焦在了“人体验证”那无法预测的巨大风险上。
这是一个有良知、有经验的医者,在面对一种超越认知的药物时,最真实、也最沉重的反应。
朱雄英静静听着,脸上没有任何不悦,反而在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赏。
「果然如此。他的疑虑,全在‘人’身上,这正是医者仁心,亦是最大的障碍。」
「我不是医者,无法在医理上说服他。但我是决策者,是大明的储君,我要做的,是承担风险,指明方向,卸下他最大的心理枷锁——责任。」
「牛痘如此,青霉素亦如此。这个时代,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它们的价值与风险。这超越时代的认知,是利器,亦是孤独的重担。」
“院使所虑,字字千钧,皆是老成谋国之言,亦是医者之仁心。”
朱雄英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正因如此,此物之验证,才非你莫属。”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直视其眼:“本王知前路险峻,幽暗未明。但院使可曾想过,为何会有牛痘之试?为何又要耗巨资、费心力,研制此‘青霉素’?”
不等院使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穿历史的深沉:
“因为天花每年要夺走多少孩童?沙场之上,又有多少忠勇之士,没有死在敌阵之前,却倒在了伤后溃烂发热的营帐之中?医者父母心,难道就只困于已知之方,坐视那一条条本可挽救的生命,在眼前消逝,而不敢对未知之域,迈出半步?”
“太医院院使听令!” 他声音陡然转沉,带着皇太孙的威仪与一种近乎残酷的决断。
院使心神俱震,下意识地起身,深深躬下:“臣在。”
“此‘青霉素’人体验证一事,列为绝密!除你之外,太医院中,你可再挑选两名绝对可靠、精通外科、疡科及药性,且口风极严的太医协助。一应验证,需在绝对隔离、与西山皇庄类似之隐秘处进行。”
他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如同刻印:“所需‘验药之人’,可选伤势严重、高热不退、寻常药石已罔效、濒临死境之军汉或死囚。必须其自愿,明言其中风险,许以重金抚恤其家,或可换其一线生机。此为底线。”
“验证步骤,依此记录中所载原则,由你制定细则!”
他指向那叠手稿,“第一,先以微量,试于健康之肤,观其有无红肿、溃烂等剧烈反应。第二,以极小剂量,试于轻微创口,观其效与毒。第三,若前两步无恙,方可谨慎用于重症之人。每一步,用药剂量、时辰、病人反应、乃至脉象、气色、创口变化,皆需巨细靡遗,记录在案,一式两份,一份你留存,一份密封送于本王!”
“记住,” 朱雄英的目光如寒冰,亦如烙铁,似是要将这命令和其中的重量,一起烙进院使的灵魂深处。
“本王要你谨慎,但不许因畏难而拖延!本王亦要你大胆验证,但绝不允许有任何轻率疏漏!此间一切责任,一切后果——”
朱雄英微微一顿,殿内空气几乎凝为实质。
“若成功,是天佑大明,是你与太医院不世之功,可活万民,可强邦国!”
“若有差池,引发不测……”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重如千钧,“一切罪责,由本王一力承担!是本王强令你等验证此药,所有决定,皆出自本王授意!你只是依令行事、恪尽医道本分之医官!天塌下来,本王顶着!”
院使猛地抬头,震惊万分地看向皇太孙!
那双年轻的眼眸里,没有冲动,没有虚张声势,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决然与担当。
「殿下竟然……竟然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这已不仅仅是气魄,这是将自身的名誉、权位乃至未来,都押在了这项验证上,只为卸下他心中那块巨石!
“殿下!臣……” 院使喉头剧烈滚动,眼眶瞬间发热酸涩,想说什么,却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
有这句话,那横亘在他医者之心前的万丈深渊,似是被一座名为“皇命”与“绝对信任”的桥梁悍然跨越。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也不必再有退路了。
殿下的担当,就是对他,对医道,对生命最大的尊重。
“你不必多说。” 朱雄英拿起那叠记录,连同木盒,一起递向他,“此乃‘青霉素’的制取全录及小鼠实验详记,你拿回去,仔细研读,务必了然于胸。药物在此,你即刻秘密带走。记住,你的时间不多。早一日验明,或可多活百千将士!万千百姓!”
院使深吸一口气,重重跪下,双手高举,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接过那木盒与手稿。
“臣……领旨!必当竭尽所能,以毕生所学、满腔赤诚,谨慎验证此药!定不负殿下重托,定不负医道仁心!若有差池,臣……臣愿以此身,先试其效!”
“本王不要你试药,只要你成功。”
朱雄英语气稍缓,却依旧凝重,“还有第二桩事。西山皇庄那边,牛痘接种的五人,情况既已稳定,平安度过反应期。‘攻毒试验’的章程,本王已看过,大体可行。此事,亦由你亲自主持,挑选可靠人手,尽快进行!”
他目光幽深,神色肃然,总结道:“牛痘是防,青霉素是治。此二者,皆是我大明未来对抗疫病、保全国力的利剑。如今,这两把剑能否开锋,能否见血封喉,能否真正护我大明子民……院使,这开锋见血的第一锤,就在你手中了。”
院使捧着木盒的手,不再颤抖,反而稳如磐石。
牛痘攻毒,是以真正的天花病毒去试探那五名接种者,是验证预防之法成败的关键,同样生死一线。
青霉素验证,更是直闯未知的幽冥之地,以人命为舟,探测药性之海。
皇太孙将这两件足以惊天动地、也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绝密重任,同时交到了他的手中。
这一刻,他感到的已不仅仅是压力或悲壮,而是一种超越了个人生死荣辱使命。
医者之道,有时不仅是开方下针,更是要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为后人踏出一条生路。
“臣,明白!” 他再次叩首,声音依旧沙哑,却坚定无比。
“牛痘‘攻毒试验’,臣会按章程,即刻准备,三日内便可开始。‘青霉素’验证,臣回去后便挑选人手,彻夜研读,制定详尽步序,绝不敢有丝毫怠慢轻忽!此二事,关乎殿下重托,关乎天下苍生,臣,必以性命担保,必以医道为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朱雄英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无尽的期望,“你去吧。记住,密之又密。有任何进展,无论好坏,随时可直接密报于本王。”
“臣,告退!” 院使捧着木盒,躬身,缓缓退出了大殿。
手中紫檀木盒的微凉与重量,透过掌心,沉沉地压入他的心底。
这份重量,不再是惶恐,亦不再是负担。
恍惚间,那重量似是化作了数十年来,一张张在他面前最终黯淡下去的面孔,一册册医案上,那些墨迹冰冷、死于“热毒内陷”的姓名。
他曾为之扼腕,为之长叹,却终究无能为力。
而今,殿下将这开天辟地之物,连同那句“天塌下来,本王顶着”的如山承诺,一并交托于他。
这木盒之中,或许就藏着让那些绝望的眼睛重燃希望、让那冰冷的名单不再增多的唯一可能。
行走在宫道上,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腰背。
那因常年伏案而微显佝偻的脊梁,在这一刻,似是被那沉重的希望与使命,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挺直如松。
他的背影清瘦,却似有千钧之力,能负山岳,能渡苦海。
殿门重新关上,将最后一丝天光隔绝在外。
宫灯早已燃起,昏黄的光晕中,朱雄英独立良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路,铺好了。剑,交出去了。能做的、该做的,都已做了。」
「剩下的,只能交给时间,交给院使的医术与良知,交给那些‘验药者’的运气,也交给历史的惯性。」
「牛痘,青霉素……若成,大明将拥有这个时代最坚实的生命保障,将真正改变一些原本的轨迹。若败……」
他闭上眼,片刻后又睁开,里面却已是一片深潭般的平静。
「没有‘若败’。必须成。也一定要成。一定能成!」
「我这只“蝴蝶”,究竟能掀起多大的风浪。自会得到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