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传膳兼“阖家团聚”的口谕,几乎是同时送到了东宫太子妃常氏的手中。
彼时常氏正与次子朱允熥在偏殿用些午后点心。
接到口谕,尤其是听到是陛下亲自带着太子、太孙正往坤宁宫去,并特意点了她与熥儿的名,常氏先是一愣,随即,那双总是带着爽利与温暖的眼眸里,骤然迸发出明亮而了然的笑意。
她轻轻放下手中的半块云片糕,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心中的喜悦几乎要满溢出来。
「来了来了!可算是来了!」
「父皇亲自带着英儿过去,还特意叫上我和熥儿……这阵仗,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定是前几日与太子殿下念叨的事,殿下放在心上了,又与父皇、母后通了气!」
「英儿啊英儿,你这回可是‘在劫难逃’了!看你还能拿‘国事繁忙’、‘年纪尚小’的由头糊弄母妃!」
她想起近些日子,自己每每借着看望或送汤水的机会,在儿子面前看似随意地提起“谁家女儿品貌俱佳”、“年岁相当”。
可儿子要么一脸茫然地“嗯嗯”应付,要么就搬出牛痘章程、火器局账目、青霉素验证进度等等一长串她听得半懂不懂的“国事”来搪塞,让她又是心疼又是好气。
今日这般正式,父皇、母后、太子俱在,定要议出个章程来不可!她的英儿,是真的长大了,该有个人知冷知热、体贴入微地陪在身边了。
“母妃?” 软糯的稚音响起,带着好奇。
小儿子朱允熥生得虎头虎脑,一双眼睛像极了常氏,明亮有神。
他见母亲接了道口谕后,先是发呆,随即嘴角就止不住地往上翘,眼睛也亮晶晶的,不由歪着脑袋发问:“母妃,是什么喜事呀?您这么高兴?”
常氏回过神来,看着小儿子天真无邪的脸庞,心中更添柔软。
她伸手轻轻捏了捏朱允熥肉嘟嘟的脸颊,笑意更深,压低声音,带着分享秘密般的欢喜道:“熥儿,是有喜事,天大的喜事!是你大哥的喜事!”
“大哥的喜事?” 朱允熥眨了眨眼,有些困惑。
“大哥最近忙于国事,都好久没和我玩了,大哥又做出什么好东西了,让母妃如此高兴?可母妃平时也高兴,没像今天这样……眼睛都在发光呀。”
“哈哈,你这孩子。净想着玩。”
常氏满脸笑容,索性将儿子揽到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道:“你大哥呀,就快要有媳妇儿了!要给你娶个大嫂回来了!”
“啊?!” 朱允熥的小嘴瞬间张成了圆形,眼睛瞪得溜圆,愣了足足两息,随即“哇”地一声低呼出来,小脸上瞬间布满了纯粹的惊喜和兴奋。
“真的吗?大哥要有媳妇了?我要有大嫂了?!”
在他简单的认知里,大哥是世上最厉害、对他最好的人。
大哥会教他认字,会给他讲宫外有趣的故事,会在他生病时守着他。但凡有什么好东西大哥都不会忘了他,比如上次的太阳镜、左轮短铳等等。
大哥要有媳妇了,那就意味着会有另一个人也对大哥好,像母妃对父王那样,说不定还会给他带好吃的点心、做新衣服!这当然是天大的好事!
“太好了!太好了!” 朱允熥忍不住拍起小手,随即又想起什么,仰头认真地问常氏:“母妃,大嫂会像您一样好吗?会对大哥好吗?”
常氏看着小儿子那发自内心为兄长高兴的模样,又听到他如此纯真的发问,心头暖得似是要化开一般。
她将朱允熥更紧地搂了搂,声音温柔而坚定:“会的。你皇爷爷、皇奶奶、父王和为娘,一定会为你大哥挑一个最好、最贤惠、最知心的姑娘。她会好好照顾你大哥,对他好,也会喜欢我们熥儿的。”
“嗯!” 朱允熥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期待,“那我们快去吧!快去帮大哥挑大嫂!”
“好,好,我们这就去。” 常氏牵着小儿子的手起身,仔细为他整理了一下衣襟,自己也对镜略理云鬓,确认仪容端庄得体,这才带着满脸掩不住的喜色,牵着雀跃的小儿子,出了东宫,朝着坤宁宫方向快步而去。
脚步都比平日轻快了几分,似是不是去赴一场平常家宴,而是去迎接一桩盼望已久的大喜事。
......
坤宁宫正殿侧边的花厅内,此时已是灯火通明,暖意融融。
朱元璋自然是端坐主位,马皇后坐于其身侧。
朱标与朱雄英坐在下首左边,常氏带着朱允熥进来后,便坐在了右边。
一家六口,围着一张不大的紫檀木嵌螺钿圆桌,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家常小菜,并无过分奢靡,却样样透着用心。
众人先是一番见礼。
朱允熥规规矩矩地向祖父、祖母、父王、大哥行了礼,便被常氏拉到身边坐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在朱元璋、马皇后和朱雄英之间来回瞄,小脸上写满了“我知道秘密了”的兴奋与期待。
朱元璋心情甚好,指着桌上一道清炖鹿筋,说是云南新贡的,让大家都尝尝。
马皇后则笑着给朱雄英夹了一筷子他素日爱吃的樱桃肉,又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温声道:“英儿,近日可是又忙瘦了些?你母妃前两日来请安,还忧心忡忡地同我说起,你为了那牛痘推广的章程,连着两日熬到深夜,连膳房送去的点心都忘了用。可有此事?”
朱雄英正要将那樱桃肉送入口中,闻言动作一顿,抬眼对上皇奶奶关切中带着一丝责备的目光,又瞥见母妃常氏在一旁欲言又止、满眼心疼的模样,顿时有些心虚。
他连忙咽下食物,赔笑道:“皇奶奶,没有的事,孙儿就是那两日琢磨几个细节,睡得晚了些,膳……都是用了的。”
“用了?冷透的糕饼胡乱塞两口,也叫用了?”
常氏忍不住开口,语气又是心疼又是埋怨,“你身边的太监都招了!你呀,从小身子骨就不比旁人壮实,好容易将养得好些,如今又这般不知爱惜!国事再重,还能重得过自己的身子去?”
朱标也轻叹一声,温言道:“英儿,你母妃所言极是。事要办,但身也要保重。你如今肩负甚多,更需有一个强健的体魄,方能长久。”
朱元璋慢悠悠地喝了口汤,没说话,只是目光在孙子略显窘迫的脸上扫过,又看了看一脸关切的发妻和儿子儿媳,心中暗乐。
马皇后见火候差不多了,便放下筷子,拿起绢帕轻轻按了按嘴角,目光落在朱雄英身上,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不容转圜。
“英儿,你父王、母妃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这孩子,心是好的,总想着为朝廷、为百姓多做些事。可你也得想想,你是大明的皇太孙,你的安康,牵动着多少人的心?你皇爷爷、你父王、母妃,还有我这老婆子,哪个不为你悬着心?”
她顿了顿,看着孙子渐渐低下去的头,缓缓道:“你今年,也十三了。寻常人家的孩子,这般年纪,也到了该议亲、有人照顾起居、知冷知热的时候。你整日扑在国事上,身边没个妥帖细心的人照料,我们如何能放心?”
来了!
朱雄英心头一跳,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今日这家宴的“主题”。
皇爷爷在乾清宫那个意味深长的眨眼,父王了然的笑容,母妃异常的喜悦……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前世作为一个孤儿,他内心深处对“家庭”与“亲密关系”有着近乎本能的渴望。
那代表着在这个时空最彻底的扎根,代表着一个完全属于自己、温暖而私密的港湾,如同皇爷爷和皇奶奶,父王和母妃那般,相互扶持,彼此懂得。
但另一方面,前世现代教育的观念又在尖锐地拉扯着他。
十三岁!
这在他认知里还是个需要引导、心智远未成熟的年纪!
更让他心底泛起一丝凉意的是,眼前这场即将到来的讨论,大概率无关风月,不问性情是否相投,首要考量的或许是“家世”、“品貌”、“贤惠”与“能否辅佐”。
这更像是一场精心计算的政治与家族利益的对接,那些即将被讨论的陌生名字,都只是其中的符号。
一种对“被安排命运”的微弱抗拒,混合着前世观念中,对“爱情”作为婚姻基石的缅怀,悄然滋生。
两种情绪交织,让他一时心乱如麻......
他的脸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耳根泛红,平日朝堂上、书房里那份从容镇定、条理清晰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窘迫和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试图挣扎一下:“皇奶奶……孙儿……孙儿觉得,如今国事繁多,牛痘、医典、还有……还有青霉素诸多事务未定,孙儿实在分心乏术,这……这议亲之事,能否……能否再缓一两年?待诸事稍定……”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马皇后的目光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朱元璋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仿佛没听见。
朱标微微摇头,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常氏更是急得在桌子底下轻轻扯了扯朱标的袖子。
「嘿,咱大孙还有这副模样!」
朱元璋将孙子的窘态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中大乐,面上却纹丝不动,只觉有趣极了。
「平日里跟咱论起国事、说起那什么‘公共卫生’、‘细菌病毒’,那小嘴叭叭的,道理一套接着一套,比朝堂上那些老学究还能说。如今说到自个儿的婚事,倒成了锯嘴的葫芦,脸红的猴屁股似的!有趣,真有趣!」
马皇后岂肯放过这大好时机?
她太了解这个聪慧却有时过于专注的孙子了,若不趁今日敲定,下回他保准又能找出新的“国事”来推脱。
“不行。” 马皇后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祖母特有的威严与慈爱交织的力量。
“国事是办不完的。难道因国事繁忙,你这辈子就不娶妻生子了?那这大明江山,将来托付给谁?你皇爷爷还盼着四世同堂,我这老婆子,也想早些抱上白白胖胖的曾孙呢!”
一句“四世同堂”、“抱曾孙”,直接把格局和期待拉满,让朱雄英任何关于“缓一两年”的借口都显得苍白无力。
朱元璋此时终于放下汤碗,清了清嗓子,一锤定音:“你皇奶奶说得在理。国事家事,都要顾。成家立业,成家在先。有个贤内助帮你打理内务,照顾起居,你才能更安心地去办你的差事。这事,就这么定了。”
说罢,他看向马皇后,使了个眼色。
马皇后会意,不再给孙子纠结的机会,直接对身旁侍立的老宫人微微颔首。
那老宫人立刻躬身退下,不多时,便手捧一个尺许长、半尺宽的紫檀木扁匣,恭敬地呈到马皇后手边。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连兴奋的朱允熥也感觉到气氛的变化,乖巧地闭上嘴,只瞪大眼睛看着。
马皇后打开木匣,从里面取出一本不算厚、但装帧极为精致的绢面册子,缓缓展开。
册子内页,是工整的簪花小楷,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英儿,你过来。” 马皇后朝朱雄英招招手。
朱雄英此刻心知大局已定,反抗无用,只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起身走到马皇后身边。
马皇后将册子放在桌上,指着一行行的字迹,温声道:“这是皇奶奶与你母妃,这些日子根据京中诸勋贵、清流、及地方大族家中适龄、品貌上佳的待字闺秀,初步整理的一份名录。上面记录了家世、父祖官职、女子年岁、性情传闻,以及一些相关的考量。”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陌生的名字,声音平缓而郑重:“今日咱们一家人在此,便先议一议,看看哪几家姑娘,或许堪为良配,日后再做详查。英儿,你如今是大明皇太孙,你的婚事,关乎国本,亦是你一生幸福所系。需得慎之又慎。你,可明白?”
朱雄英看着那名录上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旁边备注的“家世”、“父祖官职”等字眼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感到肩头微微一沉,那不仅是羞涩与窘迫,更是一种清晰而冰冷的事实:
作为皇太孙,他的婚姻首先是国事,是巩固江山的纽带,然后才是他个人的事。
那个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女子,首先必须是符合这些条件的最优解,其次才是……
或许有可能成为他的知心人。
这份清醒的认知,带来一丝沉重的凉意。
但他更明白,此刻坐在他身边的,是他珍视的家人,他们的关切发自真心。
而他所处的地位,也赋予了他无法推卸的责任。
他缓缓点头,目光努力聚焦于那些墨字,似是要穿透纸张,看清其后每一个被同样命运裹挟的少女的人生。
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孙儿……明白。”
马皇后凝视着孙子郑重却略显紧绷的侧脸,将那声音中的艰涩听在耳中。
她心中微叹,只道是这孩子太过懂事,将这份责任看得太重,又或是少年人对即将到来的陌生生活本能地感到紧张与羞涩。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朱雄英放在桌边的手背,语气愈发温和,带着鼓励与安抚:
“好孩子,莫要觉得是负担。这是喜事,是天大的喜事。皇奶奶和你母妃,定会为你细细斟酌,寻一个最妥帖、最能让你舒心满意的姑娘。”
厅内烛火跳跃,将围坐在桌旁的祖孙三代人的身影,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一场关乎帝国未来女主人、也关乎一位少年内心世界的遴选,在这温馨又郑重的家宴氛围中,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