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商国驻军第五天,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压在城头。
寒风卷着浓烈的血腥气呼啸而过,刮得人脸颊生疼。
原山海关总兵金大摆,军中人人唤他大摆哥。
他生得一副圆面阔耳的憨厚相,眼角眉梢总挂着三分笑意。
对谁都是拱手作揖客客气气,半点总兵架子没有。
治军虽严,却从无半分苛待。
练兵时亲自扛着长枪示范扎马步,开饭时蹲在土坡上和小兵分吃一个麦饼。
这般军民同乐的性子,让他在黄金甲军里威望极高。
军士们提起他,个个都竖起大拇指。
此刻他却站在营前的土坡上,厚厚的棉甲上凝着一层白霜。
眉头拧成了死疙瘩,嘴唇抿得发白。
他望着前方城墙下的炼狱景象,浑浊的眼底翻涌着痛惜与无力。
士兵们像被驱赶的羊群,嘶吼着往前冲。
全然不顾城墙上倾泻而下的炮火与箭矢。
一个个倒下,鲜血汩汩涌出,在冻硬的土地上汇成蜿蜒的血河。
尸体堆积如山,竟快要堆出一道矮墙来。
“造孽啊……”金大摆喉结滚动,低声呢喃。
指尖死死攥着腰间的佩剑,指节泛白。
这些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如今却像草芥般被丢去填城墙,他的心像被钝刀子割着。
疼得喘不过气。
回想起这五天的苦战,每一幕都像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心口发慌。
第一天攻城时,大商国三十万大军压境。
旌旗蔽日,鼓声震得地皮子都在颤。
士兵们肩扛长枪,腰挎弯刀,个个昂首挺胸。
士气高昂得能冲上天去,都觉得破城不过是弹指间的事。
可谁也没料到,城墙上突然响起惊雷般的轰鸣。
是敌军的大炮!
炮弹拖着黑烟砸进军阵,轰然炸开。
碎石与血肉飞溅,惨叫声此起彼伏。
好好的军阵瞬间乱作一团。
士兵们哭爹喊娘,互相踩踏,乱得像一锅粥。
金大摆骑着马在乱军中嘶吼,嗓子喊得沙哑。
和一众将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散乱的士兵归拢起来。
可那股子锐不可当的士气,已然折了大半。
剩下的只有惶恐与疲惫。
第二天,大元帅黄飞虎的军令传下来。
冷冰冰的没有半点温度:全军继续强攻,务必登城!
进攻从清晨持续到深夜,又从深夜打到黎明。
一天一夜,金大摆的眼睛就没合过。
他亲眼看着身边的亲兵被箭矢穿胸。
看着熟悉的副将被炮火炸断双腿。
城楼下的尸体越堆越高,血腥味浓得呛人。
好不容易有一批敢死队踩着尸体爬上城墙。
刚扬起大商的战旗,城墙上的神机营就开火了。
手枪声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爬上城墙的士兵像麦子似的被割倒。
鲜血顺着城墙汩汩流下,染红了青灰色的墙砖。
金大摆看得眼睛赤红,一拳砸在身边的树干上。
树皮剥落,他的指骨破了,鲜血直流。
却浑然不觉。
第三天起,他实在看不下去这般无谓的牺牲。
连夜冲进黄飞虎的营帐,拍着胸脯献策。
“总帅!不能再这么硬冲了!”
“咱们分段式分散攻击,避开敌军炮火的集中打击。”
“轮流攻城,保存体力!”
计策施行后,伤亡果然减少了许多。
连续攻城两天两夜,士兵们渐渐摸透了华门国的防守虚实。
哪里的炮火弱,哪里的换防有空隙。
哪里的城墙有缺口,都被摸得一清二楚。
金大摆摸着下巴,眉眼间终于有了点笑意。
心里盘算着:再按这个节奏打下去,不出三天。
必定能找准时机登城一战,破城指日可待!
可这份希望,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军令碾得粉碎。
帝君的军令到了,字字如冰:金大摆治军不严。
临阵退缩,即刻免去总兵之职!
金大摆捧着那道圣旨,手都在抖。
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明明是为了减少伤亡,明明是为了打赢这场仗。
怎么就成了临阵退缩?
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堵得他胸口发闷。
眼眶发热,却只能死死咬着牙,把眼泪憋回去。
他成了一介白身。
眼睁睁看着来之不易的战局,再次回到原点。
如今第五天,大军又恢复了最初的人海战术。
靠着士兵的性命去填。
总算勉强得以登城一战,高乘风、刘鹏、童百明。
慕容澈一众江湖高手,全都提着兵器冲上了城墙。
金大摆在城下看得真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高乘风的蝎子剑舞得密不透风,剑气纵横,砍倒一片敌军。
刘鹏手持双锤,虎虎生风,一锤砸下去。
连人带兵器都成了肉饼。
童百明的暗器更是厉害,银针嗖嗖飞出。
敌军应声倒地。
可敌军也绝非弱旅。
城墙上刀光剑影,杀声震天。
金大摆攥着拳头,嘴里不停念叨。
“顶住!再顶住!”
终究是寡不敌众。
他眼睁睁看着刘鹏力竭,被敌军将领周鹏阴阳锤捶在胸口。
鲜血喷溅而出,刘鹏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带着不甘,重重摔下城墙。
看着慕容澈被一个白衣女子缠住,那女子身法诡异。
手中唐刀刁钻,慕容澈渐渐不支。
最终被她反手扣住手腕,擒拿在地。
那女子,正是白月魁。
没了高手相助,登城的士兵瞬间溃退。
惨叫声响彻云霄。
大商国的攻势再难维系,只能狼狈撤退。
再次败下阵来。
金大摆瘫坐在地上,浑身脱力。
看着撤退的士兵,看着满地的尸体。
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谁能想到,大商国此次出征。
不仅有原本的三十万大军,还加派了十万新军。
兵力雄厚得吓人。
可这一切,都只因为二殿下帝君口中的一句话。
七天无理由攻下城池,入城接管!
一句轻飘飘的话,竟要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去换。
金大摆算了算,此战虽说给华门国造成了近万士兵的死亡。
可大商国这边的损失,更是惨重得触目惊心。
原本四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三十万。
其中还有五万是毫无作战经验的新兵。
握着长枪的手都在抖,哪里还能打仗?
他心里堵得慌,强撑着站起身。
转身去各大军营巡查。
每一处都让他触目惊心,喉咙发紧。
军营里几乎伤兵满营,帐篷不够用。
许多伤兵只能躺在露天的地上。
身上缠着简陋的布条。
鲜血从布条里渗出来,浸湿了身下的稻草。
有的士兵断了胳膊断了腿,疼得蜷缩在地上。
低声呻吟,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哼。
有的士兵伤口发炎化脓,脸色惨白如纸。
嘴唇干裂,气息奄奄。
还有的士兵呆呆地坐在地上。
眼神空洞,望着远方,像没了魂似的。
金大摆走过去,想拍拍他们的肩膀说句安慰的话。
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能说什么?说很快就能胜利?
说很快就能回家?连他自己都不信。
士兵们的眼中,没有了最初的锐气。
没有了对胜利的渴望,只剩下麻木和疲惫。
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金大摆看着眼前的惨状。
心里一阵阵发酸,眼眶终于忍不住红了。
刚想蹲下身,给一个断腿的小兵掖掖被子。
就有传令兵跌跌撞撞跑过来。
脸色惨白,声音都在抖:“金……金大人!”
“不好了!华门国的人,夜袭营帐!”
金大摆的心猛地一沉。
来夜袭的,是猎荒者统领肖屹楠。
带着五千猎荒者,还有女枭副统领聂倾城。
率领三千女枭。
他们不跟大军正面硬刚,专挑大营的薄弱环节下手。
分段式骚扰攻击,打得一手好游击。
一整夜下来,夜袭几乎没断过。
每次都是先放几声冷箭,扔几个火把。
制造出大部队来袭的声势。
等大商国的主力军集结完毕。
提着兵器冲出来时,猎荒者和女枭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可等士兵们放松警惕。
刚想躺下休息,他们又会突然冒出来。
射箭的射箭,放火的放火,打了就跑。
让人防不胜防。
雪好大,雷声小,扰得人不得安宁。
金大摆一整夜都在各个营区间奔波。
指挥士兵防御,嗓子喊得哑了。
脚跑得肿了,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似的。
士兵们更是苦不堪言,别说休息。
连合眼的机会都没有。
个个熬得双眼通红,精神萎靡。
连站着都能打瞌睡。
天将明时,天边泛起一抹惨白的鱼肚白。
寒风更烈了些,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金大摆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的营帐。
厚重的棉甲上结了一层冰碴。
头发上也沾着白霜,活像个雪人。
他卸下铠甲,铠甲“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往榻上一坐,刚想躺下歇口气。
还没闭上眼,营帐的门就被猛地推开。
传令兵闯了进来。
手里举着一道军令,声音尖锐:“金大人!”
“元帅令!天亮后,全军出击,再次攻城!”
那道军令像一盆冰水。
瞬间浇灭了金大摆仅存的一丝倦意。
他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
心头的火气和焦虑一同涌上。
烧得他心口发疼。
他不敢耽搁,抓起一旁的披风胡乱披上。
脚步踉跄地直奔黄飞虎的总帅营帐。
厚重的军靴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像是他此刻的心跳,杂乱无章。
刚冲进营帐,他就一把抓住黄飞虎的胳膊。
急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总帅!不能打了!”
“这样下去不可取啊!”
他的眼睛通红,布满血丝。
语气里满是急切,还有难以掩饰的痛心。
“我军伤亡已经够惨重了,士兵们的士气更是低落到了极点。”
“一个个都像没了魂似的!”
“这般不顾后果地强攻,怕是只会损失更惨重。”
“最终难逃一败啊!”
黄飞虎坐在案前,手里捏着一份文书。
脸色凝重得像乌云密布,眼底满是无奈。
他怎么会不清楚眼下的局势?
可他身不由己。
他拍了拍金大摆的手背,苦笑着摇了摇头。
声音低沉:“大摆兄弟,哥哥也知道这般强攻不妥。”
“可这是二殿下的死命令。”
“七天内必须攻下城池,容不得半点违抗啊。”
“死命令?”金大摆的声音陡然拔高。
眼里满是不甘,他甩开黄飞虎的手。
后退一步,胸口剧烈起伏。
“就因为他一句话,就要拿数十万将士的性命去填吗?”
“总帅,难道我们就只能这样。”
“任由二殿下乱来,眼睁睁看着兄弟们白白送死吗?”
这话刚出口,黄飞虎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金大摆身边。
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指了指营帐外。
眼神急切,拼命使眼色。
营帐外,守卫森严。
寒风卷着风声呼啸而过,隐约能听到士兵走动的脚步声。
谁也不知道,营帐外有没有二殿下的耳目。
这话若是传出去。
他们两人,乃至山海城的全家,都得遭殃!
金大摆的鼻腔被捂住,呼吸不畅。
他看着黄飞虎眼里的急切与恐惧。
心头的火气渐渐凉了下去。
黄飞虎松开手,拉着他走到案前。
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点水。
在桌面上飞快地写:你我全家性命都在山海城。
不可鲁莽。
字迹潦草,却透着满满的凝重。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砸在金大摆的心上。
是啊,他们的家眷都在山海城。
都在二殿下的掌控之中。
稍有不慎,就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金大摆看着桌面上的字,心里一沉。
满腔的怒火和不甘,瞬间被无力感取代。
他沉默片刻,肩膀垮了下来。
缓缓点了点头,眼底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黄飞虎见他懂事,这才松了口气。
随即收敛了脸上的情绪,猛地一拍桌子。
装模作样地沉下脸,语气严厉。
“休得胡言!军国大事,岂容你妄议!”
顿了顿,他又放缓了语气,凑近金大摆。
压低声音补充道:“抓紧回去准备吧。”
“天亮后立刻领兵攻击。”
“朝廷已经从界牌关、三山关继续调派二十万兵马过来。”
“援军很快就到,放心去吧。”
“况且函谷关那边,大皇子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
“咱们此战,必须胜利,不能给二殿下丢脸!”
金大摆看着黄飞虎故作严肃的模样。
看着他眼底深处的无奈与苦涩。
心里清楚他的难处。
再多的话,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疼得他微微一颤,却只觉得麻木。
最终,他低下头,闷声应道:“得令!”
说完,他转身走出营帐。
寒风迎面吹来,带着刺骨的冷,冻得他打了个寒颤。
可心里的寒意,比身上的冷更甚。
从脚底一直凉到头顶。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出营帐的那一刻。
不远处的阴影里,一道黑影缓缓走了出来。
是高乘风。
他怀里揣着一个锦盒,锦盒里。
一只通体漆黑的蝎子正缓缓蠕动着。
毒钳泛着幽绿的光。
高乘风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锦盒,指尖冰凉。
他看着金大摆落寞的背影。
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冷笑。
眼底翻涌着算计的光芒。
片刻后,他转身,脚步轻快地朝着二殿下帝君的营帐走去。
黑色的披风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像一只张开翅膀的乌鸦。
营帐里,烛火摇曳,映着他阴沉的侧脸。
不知要禀报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