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瑾洛几乎一夜未眠。天光微亮时,他才勉强合眼片刻,但睡意浅薄,梦境纷乱,总与那个叫韩旭辉的年轻身影和黎烬模糊的呓语纠缠在一起。清晨,他被窗外渐起的喧嚣唤醒,头昏沉得厉害。
管家送来的早餐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他毫无胃口,只勉强喝了几口咖啡,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却未能驱散那份疲惫和不安。他操控着轮椅,停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上熙熙攘攘、充满活力的人群,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个鲜活世界的隔阂。
就在这时,手机提示音响起,是黎烬的专属铃声。
段瑾洛抓起手机,点开那条语音消息。
黎烬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一丝清晨特有的微哑,但更明显的是匆忙和急促,背景里似乎还有轻微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像是在赶路。
「瑾洛,我刚忙完,现在要去考察个项目,今天可能会有点忙,不一定能及时回消息。你要记得按时吃饭,照顾好自己,乖乖等我回来。」
话语的内容是熟悉的关心和叮嘱,若是放在平时,足以熨帖段瑾洛一整天。但此刻,听在失眠整夜、被猜忌啃噬的段瑾洛耳中,却完全变了味道。
那匆忙的语气……是因为工作,还是因为……不想让身边的人等太久?那背景里模糊的声响,是不是有另一个人的存在?那个韩旭辉,是不是就陪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匆忙”,一起“考察”?
段瑾洛的想象力不受控制地开始描绘画面:黎烬神采奕奕地走在异国的街道上,身边是那个阳光健朗的韩旭辉,两人或许正并肩讨论着项目,言谈甚欢。黎烬那匆忙的语音,或许只是在应付远在国内、行动不便的他,而真正的陪伴和分享,都给了那个能与他并肩同行的人。
“你要好好吃饭,乖乖等我……” 这句话,此刻听起来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安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敷衍?因为他段瑾洛除了“乖乖等待”,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他反复播放着那条短暂的语音,试图从每一个音节、每一处气声的停顿里,寻找更多线索,证明或否定自己的可怕猜想。可越是仔细听,那份“匆忙”就越发刺耳,黎烬声音里那点因为赶时间而带来的细微喘息,都像是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又加了一根稻草。
他没有回复消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质问吗?以什么立场?他怕得到的是更伤人的答案,或者一个轻易就能戳破的谎言。
他最终只是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由轮椅、伤疤和猜忌构筑的孤岛上,而黎烬,他唯一的航船,似乎正驶向一片他无法触及的、有别人陪伴的海域。
先生,您的茶。管家敲门进来,看见原封不动的早餐盘,欲言又止。段瑾洛突然问:去年订制的登山杖,是不是还在储物间?管家怔住:需要我现在去找出来吗?他摆摆手,指甲无意掐进掌心。那根顶级的碳纤维登山杖,终究没能陪他去过任何地方。
午后视频会议时,下属汇报到黎氏合作项目时语气微妙:黎总那边...好像带了个很得力的新助手。他端着咖啡杯的手晃了晃,滚烫的液体溅在残疾的右腿上。钝痛迟了半秒才传来,他却像找到某种解脱,反而更用力按住那片灼热。
黄昏时分,段念辛抱着照片来找他:爸爸你看,我找到一张老照片,你和黎烬哥哥在瑞士坐缆车。照片里两个小人并肩坐在红色缆车上,背景是皑皑雪山。那是车祸前最后的旅行,当时黎烬趴在他背上耍赖不肯走路,说反正你会背我一辈子。
他驱动轮椅进了卫生间,反锁上门。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那道从颧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在暮色中格外狰狞。外面传来念辛担忧的敲门声,他却用湿毛巾死死捂住脸,直到窒息感压过胸腔翻涌的酸楚。
深夜收到黎烬报平安的消息时,他正对着满烟灰缸的烟头发呆。指尖悬在回复键上良久,最终只回了个系统自带的月亮表情。窗外真的升起一弯残月,他想起黎烬总说月亮是所有人的,但段瑾洛是黎烬一个人的。可现在,他连问一句今天和谁去的勇气都没有。
另一边
黎烬刚冲完澡,发梢水汽未散。手机屏幕亮起,那个简单的月亮表情包让他擦拭头发的手顿了顿。不对劲,段瑾洛从不这样敷衍他。
电话拨过去,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但那边只有沉默的呼吸声。
“瑾洛?”黎烬把毛巾搭在肩上,水滴顺着锁骨滑进浴袍领口。
“嗯。”段瑾洛的声音传来,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不舒服吗?”黎烬蹙眉。他首先想到的永远是段瑾洛的身体,那场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没有。”段瑾洛否认得很快,快得有些生硬。
黎烬听出了那份异样,那不是身体不适的虚弱,而是一种……压抑着的情绪。他放软了声音,像哄念辛一样耐心:“告诉我,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没有不舒服。”段瑾洛重复道,语气里却透出一股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像未熟的青梅,酸得人心头发紧。他听着电话那头黎烬的声音,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夜那个清朗的男声,以及资料里那个阳光下攀岩的矫健身影。
黎烬终于品出了点别的味道。不是身体问题,那能让他家段先生情绪如此低落的原因……他擦头发的手停下,眼珠转了转,带着点试探和哄劝的笑意:“哦——那谁惹你了?说出来,我帮你教训他。”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份沉闷,心里却开始飞速排查,是公司里那些老家伙又作妖了?还是念辛调皮了?
电话那头陷入更深的沉默,只有呼吸声证明着连接的存在。就在黎烬以为信号出了问题,准备再开口时,段瑾洛的声音极轻地传来,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砸在黎烬的心上:
“你。”
黎烬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我?”
“嗯。”段瑾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那里面混杂着委屈、不安,还有一丝难以启齿的脆弱,“你身边……是不是有了更……更合适的人?”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黎烬彻底懵了:“什么更合适的人?瑾洛,你在说什么?”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觉得段瑾洛今天的情绪异常古怪。
段瑾洛却仿佛陷入了自己的思维漩涡,那句“更合适的人”像打开了一个缺口,更多的情绪倾泻而出,尽管他努力克制,但声音里的颤抖还是泄露了他的痛苦和自卑:“我……我这样……腿也……脸也……是不是……已经成了你的拖累?”
“段瑾洛!”黎烬猛地提高声音,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又疼又怒,“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拖累!什么更合适的人!你到底怎么了?”他急得差点跳起来,湿漉漉的头发也顾不上擦了,“你把话给我说清楚!谁跟你说什么了?还是你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
电话那头的段瑾洛几乎是吼出来的:“我配不上你了,我又老又丑”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剐过黎烬的耳膜。他先是懵了一瞬,随即一股混杂着心疼、愤怒和难以置信的火焰“噌”地一下窜上了头顶。
“段瑾洛。你他妈发什么疯?!”黎烬气得笑出声,但眼神里没有丝毫笑意,只有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被莫名其妙指控的冤屈。他了解段瑾洛,这个男人在任何外人面前都如山岳般沉稳,只有在面对他时,那些深藏的不安和脆弱才会失控地冒头。可这一次,这“邪火”发得也太离谱、太伤人了!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计算着时差和航班。不行,电话里根本说不清,段瑾洛现在明显钻进了牛角尖,任何语言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段瑾洛,你等我。”黎烬的声音突然冷静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说完,根本不给段瑾洛任何反应或继续发泄的机会,他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通话戛然而止的忙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段瑾洛头上,让他瞬间从那种自毁式的情绪爆发中清醒了几分。他握着只剩下忙音的手机,听着那令人心慌的“嘟嘟”声,茫然地坐在轮椅里,胸口剧烈起伏着。黎烬最后那句“你等我”是什么意思?等他什么?等他回来继续争吵?还是……?
一种更大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是不是……把黎烬彻底推远了?
而电话另一头,黎烬的行动快得惊人。他一把扯下头上的毛巾,甚至来不及换下浴袍,就冲出了浴室,对着外面的助理厉声吩咐:“订最快一班回国的机票!现在!马上!”
助理被他从未有过的急迫和戾气吓了一跳,但还是立刻开始操作。黎烬一边快速擦干身体,换上简单的便服,一边用另一部手机联系分公司负责人,用最简洁的语言将后续考察工作交接出去,语气强势,不容任何质疑。
两小时后,黎烬已经坐在了飞往国内的航班头等舱里。他系好安全带,望着窗外迅速变小的异国建筑,脸色冷峻。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几乎没有合眼,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段瑾洛那些伤人的话,以及更早之前他语气里的异常。
他不是傻子,冷静下来后,他隐约猜到段瑾洛的失控必然事出有因。那个“更合适的人”……韩旭辉?难道是因为昨晚?可那只是老同学偶然相遇喝多了而已!段瑾洛这个闷葫芦,到底自己胡思乱想了些什么?!
心疼和愤怒交织着。心疼那个骄傲的男人被自卑折磨到口不择言,愤怒他居然如此不信任自己,甚至用这种伤人伤己的方式来试探和推开他。
“段瑾洛,”黎烬看着舷窗外翻滚的云海,低声自语,带着一丝咬牙切齿的狠劲,“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休息,养精蓄锐。他知道,回去之后,有一场硬仗要打。他必须用最直接、最无法抗拒的方式,砸碎段瑾洛那可笑的自卑和不安,把他从那个黑暗的角落里彻底拽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