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悬山,碧落峰。
云海依旧在峰峦间舒卷聚散,霞光万道,映照着千年不变的仙家气派。
然而,踏上此地的林符,心中却再无往日的宁静与归属感。
那场南荒边境的惨烈逃亡,如同最深刻的烙印,灼烧着他的灵魂,让周遭熟悉的景致都蒙上了一层灰暗的滤镜。
他沉默地走在通往师尊洞府的小径上,脚步沉重。胸口的伤依旧隐隐作痛,但比起那份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和愧疚,肉体上的疼痛反而显得微不足道。
洞府门口,一道身影正巧显现。李长风一袭略显随意的青袍,脸上带着一丝处理完宗门事务后的淡淡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豁达。
他抬眼看到林符,脸上自然而然地浮现出笑容,带着几分调侃:
林符?回来了就好,回来就先歇息歇息,这一趟辛苦了吧。他走上前,习惯性地想拍拍徒弟的肩膀,目光却下意识地越过林符,向他身后望去,咦?怎么不见欧阳墨殇那臭小子?是不是又一下飞云梭就迫不及待溜去找南宫柔那小丫头了?真是儿大不中留,有了心上人就忘了师父……
李长风自顾自地说着,语气轻松,带着长辈对晚辈那点无伤大雅“重色轻友”的戏谑和包容。
他并未立刻察觉到林符异常沉默的脸色和那双冰冷眼眸深处翻涌的痛楚。
听着师父那充满生机、带着惯常调侃的话语,林符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胸腔里那股压抑了一路的酸涩与痛楚几乎要破膛而出。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握紧,指节根根泛白。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南荒焦土的灼热和血腥味,仿佛又一次充斥了他的鼻腔。他打断了李长风的话,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师父……欧阳墨殇他……他没回来。
李长风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那调侃的神情还残留在嘴角,但眼中的光彩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寒风吹熄的烛火,骤然黯淡了一瞬。他愣了一下,似乎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或者说,是不愿意去理解。
没回来?李长风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他又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般,强行扯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打着哈哈道,嘿,这臭小子,胆子是越来越肥了,难不成还想在南荒那鬼地方游历一番?还是说受了点伤,在哪处安全地方躲着疗伤,不好意思回来见人了?
他试图用最乐观的猜测去填补那个突然出现的、令人不安的空缺,目光紧紧盯着林符,希望能从徒弟那里得到肯定的回应。
然而,林符只是沉默地低着头,避开了他的目光。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答案。
李长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他仍不愿相信,或者说,不愿接受。他强笑着,试图找出更多理由:不可能,怎么会呢?那小子滑头得很,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准……说不准真藏着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保命法子呢?对,一定是这样!这小子身上的秘密,连南宫幕海那老家伙都看不透,深着呢!不会有事的,肯定不会有事的!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像是在说服林符,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但那话语末尾微微的颤抖,却出卖了他内心的动摇和那份不愿承认的恐慌。
林符依旧不语,只是将头埋得更低。阴影覆盖了他的面容,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无需再多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悲怆与绝望,已经说明了一切。
洞府前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师徒两人相对而立,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山风吹过松林的呜咽声,像是为那远去的英魂低泣。
李长风脸上的强笑终于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凝重。他不再试图寻找借口,理智告诉他,在两个洞幽境大妖的追击下,还有一个凶名赫赫的万灵殿二把手猰貐,再加上那个敌友莫测,实力同样恐怖的神秘少女,存活的概率……微乎其微。
他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挺拔的身躯微微佝偻,那双总是闪烁着不羁和智慧光芒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沉痛与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包含了太多太多无法诉说的情绪。
漫长的沉默之后,是林符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坚定,仿佛淬火的寒铁。
师父,他抬起头,目光直视李长风,那双锐利的眼眸中,燃烧着变强的渴望和一丝深藏的恨意,我打算回我家族一趟,去接受……那份传承的力量。今日特来向您请辞,望您批准。
李长风浑身微不可查地一震。他看向自己这个一向独立、性子冷硬的徒弟,立刻明白了他的选择背后意味着什么。
那绝不仅仅是为了追求力量,更是为了复仇,为了不再重蹈覆辙,为了拥有能够守护和反击的力量,而不是像这次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牺牲,自己却无能为力,甚至连并肩作战的资格都勉强。
他了解家族的某些特殊传承,那力量强大,却也伴随着相应的风险和责任。他知道,这条路绝不会轻松。
李长风蠕动了一下嘴唇,似乎想劝阻,想让他再多休息,从阴影中走出再做决定。但当他看到林符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坚毅,看到那深埋的痛楚转化成的动力,所有劝阻的话便都咽了回去。
他知道,这是林符的选择,是他走出阴影的方式。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一个字,沉重而沙哑:
准。
谢师父。林符躬身行了一礼,动作一丝不苟,却带着诀别的意味。
直起身后,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一丝,仿佛想起了某些久远的、带着温度的回忆。他轻声道:临走前……弟子想再尝尝您的忘忧酒。
忘忧酒。那是李长风以独特神通“言出法随”辅以诸多珍稀灵材酿造的琼浆玉液,酒香醇厚绵长,据说有忘却烦忧之效,乃是碧落峰一绝,也是他们师徒间少数带着温情脉脉的纽带。
李长风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只是点了点头。他抬手虚空一抓,仿佛从无形的酒窖中摄取,下一刻,一个古朴的朱红酒葫芦便出现在他手中。
葫芦塞子拔开,一股清冽馥郁,仿佛能沁入灵魂深处的酒香顿时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周遭沉郁的气氛。
他没有取出酒杯,只是将酒葫芦递给了林符。
林符双手接过,沉甸甸的,仿佛接过的不仅仅是一壶酒。他仰起头,对着葫芦口,猛地灌下一大口。
辛辣与甘醇交织的液体滑过喉咙,如同烈火,又如同清泉。那酒力极猛,瞬间冲上头颅,带来一丝轻微的眩晕感。
然而,忘忧忘忧,此刻喝下,却丝毫未能抹去心中的忧虑与痛楚,反而像是将它们发酵得更加浓烈、更加清晰。
南荒的烈焰、猰貐的狞笑、欧阳墨殇决绝的背影、南宫柔崩溃的泪眼……一幕幕反而在酒意中愈发鲜明。
但这酒,似乎又给了他一种直面这一切的力量。
他没有再喝第二口,只是将酒葫芦递还给李长风,抬手用力抹去嘴角的酒渍,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冰冷似铁。
师父,保重。
说完,他不再有丝毫留恋,毅然转身,大步向着下山的路走去。背影挺拔而孤直,仿佛一柄即将出鞘、饱饮鲜血的利刃,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一步步融入碧落峰缭绕的云雾之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李长风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握着那还剩大半忘忧酒的葫芦,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壶身。
山风拂过他略显花白的发丝,带来远方的空寂。他抬头,望向南方那无垠的天际,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片焦灼的土地上。
他低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臭小子……你可千万……要活着啊……
话音落下,他举起酒葫芦,仰头痛饮,酒液顺着他花白的胡须淌下,分不清是酒,还是别的什么。
…………
与此同时,南荒万灵泽深处。
欧阳墨殇的身影如同一道青红交织的流星,低空急速掠过下方枝繁叶茂、危机四伏的古老丛林。
“比翼同飞”光翼振动间,卷起道道气流,惊起下方林间无数飞鸟与潜藏的小兽。
他全神贯注,将速度提升到极致,同时“万象真瞳”开启到最大范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流转着淡金色的微光,无比细致地扫描、分析、记录着下方掠过的一切地形地貌、能量流动异常点、以及可能存在的危险气息。
他的大脑如同最高效的罗盘与智核,结合着之前从宗门记载、零星传闻以及自身对天地灵气感知中获取的所有关于“青冥九霄云”及其可能存在的传送阵的模糊信息,飞速地进行着计算、推演和路径优化。
南荒太大了,寻找一个传说中、甚至可能被刻意隐藏的传送阵,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依靠自己所有的能力和直觉,在这片广袤而危险的土地上,争分夺秒地捕捉那一丝渺茫的希望。
连续数个时辰的高速飞行与全力感知,即便以他如今踏入天罡境,混沌之气远比同阶雄厚精纯的底蕴,也感到了不小的消耗。精神上的高度紧绷更是带来持续的疲惫感。
他找到一处看起来相对安全、灵气也还算充裕的隐蔽山谷,降落下遁光。山谷中有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过,周围是茂密的、散发着奇异荧光的蕨类植物和高大古木。
他盘膝坐在溪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取出几块灵石握在手中,运转《太虚凝元诀》,开始快速恢复消耗的灵力和魂力。
混沌之气如同饥饿的凶兽,贪婪而高效地吞噬着灵石中的精纯灵气,将其转化为自身力量,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与识海。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稍沉浸于修炼状态,对外界的绝对警惕出现一丝极其细微的间隙时——
异变突生!
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源自他体内那浩瀚无边的识海深处!
一直静静悬浮,如同亘古星辰般缓缓旋转,散发着混沌气息的《山海录》,毫无预兆地、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这种震动极其细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法则波动。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混沌之气,仿佛是被某种特殊的力量从《山海录》深处挤压而出,又像是《山海录》自身对宿主强烈意愿与当前处境的一种微妙回应,自发地、悄无声息地流淌而出。
这股混沌之气并未融入欧阳墨殇的四肢百骸增强他的修为,而是如同拥有自己的意识般,循着一种玄之又玄,连欧阳墨殇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悟的灵魂联系轨迹,跨越了无尽的空间阻隔,向着北方,玉悬山的方向,极其隐晦地、短暂地传递出了一丝……生命的波动!
这波动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投入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微尘,瞬息即逝。
甚至连欧阳墨殇自己,都因为全心沉浸在恢复中,且这波动源自他最深层的识海与至宝,而未能立刻清晰察觉,只是潜意识里感觉到《山海录》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寻常的动静,但仔细感知时,又一切如常,仿佛只是错觉。
他微微蹙眉,万象真瞳下意识地在体内扫视一圈,却未能发现任何异常,只当是自身力量提升后与《山海录》联系加深产生的自然感应,便不再深究,继续专注于恢复。
他却不知,正是这一丝微弱到极致的、源自《山海录》本源的混沌生命波动,跨越了万水千山,在他完全无知无觉的情况下,触动了一条连接着远方少女灵魂最深处的、早已因他的“逝去”而断裂冰封的弦。
…………
玉悬山,天枢峰,南宫柔的静修洞府内。
她服下了师门赐下的珍贵疗伤丹药,正强迫自己静心打坐,引导药力修复体内的伤势。然而,那颗重新被希望点燃的心,却如何也难以彻底平静。
脑海中,那道身影反复出现,混合着巨大的悲伤与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她心潮起伏,难以真正入定。
就在她又一次因心绪不宁而轻轻叹息,准备再次尝试凝神之时——
嗡!
那股熟悉无比、温暖无比、带着混沌初开般气息的波动,再次、无比清晰地、从她的灵魂最深处荡漾开来!
比之前在通天阶梯上感受到的那一次,要稍微清晰了那么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依旧遥不可及,无法传递任何具体信息,但那“存在”的感觉,更加确切了。
啊!
南宫柔猛地睁开美眸,双手再次死死捂住心口,那里心脏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泪水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奔流,而是充满了激动与确认的喜悦泪水。
是他……真的是他……他还活着……我能感觉到……越来越清晰了……
她哽咽着自言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幸福和坚定。
这一次,她不再有任何怀疑!这不是幻觉,不是错觉!欧阳墨殇,一定还活着,在某一个地方!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那等绝境中存活下来,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方,状况如何,但只要他还活着,就够了。
这个确认的念头,如同最强大的力量注入了她的四肢百骸。她猛地擦干眼泪,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和专注。
所有的杂念瞬间被清空,所有的悲伤化为动力。
她重新闭上双眼,这一次,心神前所未有的凝聚,所有意念都集中在一起: 疗伤!恢复!变强!然后……找到他!
庞大的药力在她无比坚定的意志引导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被快速吸收、炼化,滋养着她受损的经脉和脏腑。她的气息,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平稳、强盛起来。
希望不灭,此心愈坚。
…………
碧落峰上。
李长风依旧独自一人站在洞府前,望着林符离去的方向,手中提着那壶未能真正“忘忧”的酒。
就在他心情沉重,准备转身回洞府之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脆响,从他腰间悬挂的一枚看似普通,毫无灵气波动的白色玉符上传来。
李长风的身形骤然僵住,如同被雷霆击中!
他猛地低下头,目光死死盯向腰间。
只见那枚温润的白玉符上,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
那裂纹极其细微,若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察觉,但它确实出现了。
而且,就在李长风的注视下,那玉符极其微弱地,仿佛回应着什么一般,又轻轻颤动了一下,散发出一丝若有若无的,与他那徒弟欧阳墨殇同源却微弱了千万倍的气息,但旋即又彻底沉寂下去,恢复了那副死寂普通的模样。
这枚玉符,是欧阳墨殇早年刚刚拜师时,李长风半开玩笑地用边角料随手炼制的小玩意儿,美其名曰“师徒同心符”,实则屁用没有,就是图个乐子。
欧阳墨殇也一直嫌弃地挂在腰间,从未见有过任何反应。
毕竟有碧落心印在也能感应到欧阳墨殇的状态,但扶桑大劫后因为重逢的喜悦,导致一直忘记了再给欧阳墨殇烙下印记。
李长风早就忘了这玩意儿的存在了!
可是现在……它居然……裂了?而且刚刚那一瞬间……
李长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然后又猛地松开!
他死死盯着那一道细小的裂纹,脑海中瞬间闪过林符的讲述,闪过欧阳墨殇那小子总是藏着掖着、却又在关键时刻屡创奇迹的表现,闪过自己刚才那“吉人天相”、“必有后福”的强行安慰……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念头,如同破开黑暗的曙光,猛地照进了他的心底。
难道……难道那臭小子……真的……没死?!
这玉符的异动,是在预示着什么?还是某种跨越了无尽空间的、极其微弱的联系回应?
李长风猛地抬头,再次望向南方,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眼眸中,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混合着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重新燃起的灼热希望!
好小子……好小子!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他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差点将手中的酒葫芦捏碎,脸上的阴霾和沉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振奋和浓浓的好奇。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你现在又在何处?
他来回踱步,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之前的悲伤气氛被冲散得一干二净。
不行不行,老子得好好查查!这南荒……这青冥九霄云……还有那巫族……臭小子,你可千万别再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动静了……等着,师父……师父给你打个掩护先!
李长风眼中闪烁着精明又护短的光芒,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身形一晃,化作一道流光,不再是之前那沉痛的模样,而是风风火火地直奔玉悬山的藏书阁与天机阁方向而去,他要去调阅所有关于南荒、关于古老传送阵,关于一切可能相关的隐秘记载!
希望之火,一旦重燃,便再难熄灭。
而此刻,远在南荒深处,刚刚结束调息、状态恢复至巅峰的欧阳墨殇,对此依旧一无所知。他睁开双眼,眸中神光湛然,长身而起,背后青赤光翼再次舒展。
他认准了一个方向,那是他经过推算和感知后,认为最有可能存在空间异常点的区域。
没有丝毫犹豫,流光再起,义无反顾地投向更深的未知与危险之中。
他的旅程,才刚刚开始。暗中的潮水,也因他这变数的存在,而开始悄然改变着流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