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深处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令人心悸。
参天古木投下的阴影浓重如墨，仿佛凝固的黑暗，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光线与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腐叶、湿土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甜腻中带着剧毒的瘴气混合的味道，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唯有三人脚下踩断枯枝的细微脆响，以及彼此间压抑的呼吸声，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这种过分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令人不安的沉闷，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
没有突如其来的凶兽袭击，没有诡异莫测的陷阱发动，甚至连之前那些无处不在的、充满恶意的窥视感都减弱了许多。
但这并未让李长风与欧阳墨殇感到丝毫放松，反而让他们的警惕心提升到了极致。
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是在方天义这个阴谋家带领下走过的路。
方天义走在最前，他的姿态似乎愈发从容，甚至偶尔会停下脚步，故作姿态地辨认一下方向，指尖在某些古老树木的特定纹路或是地表岩石的排列上轻轻划过，仿佛真的在回忆某种古老的标记。
然而，他那双阴鸷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算计与偶尔掠过嘴角的诡异弧度，却逃不过欧阳墨殇“万象真瞳”的捕捉。
终于，在穿过一片格外茂密，藤蔓如虬龙般缠绕的古老林地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那是一片被环形山壁悄然合围的隐秘谷地。谷地中央，并非想象中的繁花似锦或灵泉淙淙，而是一片巨大，光滑如镜的黑色岩石地面，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精心打磨过。而在黑石地面的正中心，赫然矗立着一座古老的祭坛。
祭坛通体由一种灰白色的、仿佛历经无尽岁月风霜侵蚀的巨石垒砌而成，风格古朴、粗犷，带着一种蛮荒苍凉的气息。
石壁上雕刻着早已模糊不清的古老图案，依稀能分辨出一些飞鸟、流云以及扭曲难明的符文痕迹，其工艺与现今九域流行的任何流派都迥然不同，透着一股子神秘与遥远。
祭坛整体呈现出一种残缺的美感，部分石柱已然断裂倾颓，更添几分破败与寂寥。
然而，就是这样一座看似废弃已久的祭坛，其周围的空间却隐隐呈现出一种微妙的扭曲感，仿佛水波下的倒影，不甚真切。
“看吧，两位，”方天义转过身，摊开双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得意与虚伪诚恳的表情，“我就说我没有骗你们吧？这，便是通往那云中仙境——青冥九霄云的古老传送阵。”
李长风锐利的目光扫过祭坛，并未立刻靠近。他强大的神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缓缓延伸而出，谨慎地触碰感知着那座祭坛。
数息之后，他眉头微动，缓缓点了点头。从那祭坛中心隐约散发出的、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空间波动气息，缥缈、高远、带着一种不同于大荒九域任何一处的清灵云气，与他早年曾偶然感知过的，关于青冥九霄云的零星记载描述，确实有几分吻合。
“既然如此，”欧阳墨殇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他看向方天义，目光深邃，“那就请方兄开启传送阵吧。”他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陈述一个简单的步骤。
方天义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露出一个略显无奈和尴尬的表情：“这个……欧阳小友，实不相瞒，当年我乃是误打误撞，惊慌失措间不知触动了何处机关，才侥幸被传送到彼端。这具体如何开启……时隔多年，记忆实在有些模糊了，需要再仔细寻找回想一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装模作样地绕着祭坛踱起步来，目光四处游移，仿佛真的在努力回忆。
李长风见状，眉头紧紧皱起，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与怀疑。他抬步就欲上前，准备亲自探查。与其相信这个满口谎言的家伙，不如依靠自己的力量。
“师父。”欧阳墨殇却轻轻拦在了李长风身前，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两人听闻，“您可是打算动用‘言出法随’，强行勘破乃至启动这座古阵？”
李长风脚步一顿，看向自己这位心思玲珑剔透的徒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无奈的默认。果然，什么都瞒不住这小子。
“这是目前最直接、最便捷的方法。”李长风同样传音回道，语气凝重，“此阵古老异常，结构复杂，若按常理探查，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迟则生变。”
欧阳墨殇微微摇头，目光依旧锁定在那边假装摸索、实则竖起耳朵试图偷听的方天义身上，冷静地分析道：“师父，此法虽直接，却有三虑。其一，此阵来历不明，材质古老，其核心法则未必与当今完全相通，言出法随虽能强行干涉规则，但若遭遇未知法则的反噬，后果难料。其二，强行启动如此遥远的跨域传送阵，所需耗费的灵力与魂力必将是一个天文数字，即便以您问道境的修为，事后也难免陷入一段时间的虚弱。其三……”
他顿了顿，声音更冷了一分：“……也是最关键的一点。谁也无法保证，在我们全力启动阵法、尤其是您因此力竭之时，旁边那位‘盟友’，会不会立刻露出獠牙，行那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之举？届时，我们便是亲手为自己打开了绝境之门。”
李长风闻言，神色骤然一凛。他方才一心只想尽快达成目标，确实有些忽略了方天义这个最大的变数和威胁。
经欧阳墨殇一点醒，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方才瘴气中的偷袭历历在目，若是在传送启动的关键时刻被此人背刺，那真是万劫不复。
“那你待如何？”李长风沉声传音问道，目光中带着询问。他知道自己这个徒弟常有惊人之举，且心思缜密远超同龄人。
欧阳墨殇目光转向那座沉寂的祭坛，眼底深处流转起淡淡的金芒：“让徒儿先试试。我对能量流动较为敏感，或许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之处。若实在不行，再请师父出手不迟。至少，我们要保留应对突发状况的余力。”
李长风深深看了欧阳墨殇一眼，看到他眼中的坚持与自信，终于缓缓点头：“也好。务必小心，一旦有异，立刻后退。” 他对欧阳墨殇那种奇异的瞳术和总能化险为夷的运气，还是有几分信心的。
欧阳墨殇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他迈步走向那座灰白色的古老祭坛，步伐沉稳，仿佛不是走向一个充满未知风险的古阵，而是在自家庭院中漫步。
方天义看到欧阳墨殇走上前来，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化为隐晦的嘲讽。他停下装模作样的搜寻，退开几步，抱着手臂，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他绝不相信，连他自己这个曾经使用过传送阵，并且偷学过部分巫族秘术的人都无法立刻找到开启方法，这个区区天罡境的小子能有什么作为。
欧阳墨殇对身后的目光恍若未觉。他屏息凝神，集中全部精神，“万象真瞳”被催发到当前所能掌控的极致。
刹那间，他眼前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绚丽的色彩褪去，物质的形态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无数流淌交织的能量线条与光点。
古老的祭坛在他眼中化作了一个由无数复杂能量回路构成的、略显残破却依然保持着某种内在完整性的精密造物。
大部分回路都黯淡无光，如同干涸的河床，死寂一片。唯有最核心的少数区域，还残留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惰性余晖，显示着它曾拥有过的辉煌。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梳子，一寸寸地梳理过那些错综复杂的能量轨迹，分析着它们的走向、节点与潜在的联系。
时间一点点流逝，祭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谷地带来的呜咽声。
李长风全神戒备，既关注着欧阳墨殇的状态，更严密监控着方天义的一举一动。
方天义脸上的嘲讽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和不解。
他看不懂欧阳墨殇在做什么，但那专注的神情和眼中偶尔流过的淡金色异彩，却让他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安。
忽然，欧阳墨殇的目光定格在了祭坛基座一处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岁月的尘埃，看上去与其他地方毫无二致。
但在“万象真瞳”的视野中，那里却有一个极其微小的能量节点，与其他节点的死寂不同，它……似乎还保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活性！
那是一种他从未在其他地方感知到的能量特质——古老、苍茫、蕴含着生灭造化、仿佛万物源初的意味……与他体内《太虚凝元诀》修炼出的混沌之气，竟有几分异曲同工之妙，却又似乎更加原始和纯粹！
‘这是……混沌之息？’欧阳墨殇心中剧震，瞳孔难以抑制地微微收缩，涌起惊涛骇浪！‘这座传送阵，竟然是以混沌之气为核心能量驱动的？或者说，它的核心处，残留着一丝混沌本源？’
这个发现太过惊人！混沌之气，乃是天地未开、鸿蒙未判时的本源之气，早已消散于天地玄黄之外，只在最古老的传说和一些逆天功法中有所提及。
他的《太虚凝元诀》能修炼出混沌之气，已是逆天机缘，没想到竟能在此地遇到可能与混沌之气相关的古阵！
难道……这通往青冥九霄云的传送阵，其跟脚远比想象中更加古老和不可思议？它与《山海录》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未知的联系？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欧阳墨殇的脑海。但他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强压下心中的震惊与疑惑。
机会！这或许是唯一一个不需要师父耗费巨大代价，又能避开方天义窥伺的启动方法！
他不再犹豫。暗中运转《太虚凝元诀》，一缕精纯无比、却被他小心翼翼控制着能量波动的混沌之气，自指尖悄然流淌而出，如同涓涓细流，无声无息地渡向那个微小的、几乎被遗忘的能量节点。
就在那缕混沌之气触及节点的刹那——
异变骤生！
嗡！！！
一声低沉却仿佛源自大地深处、亘古洪荒的嗡鸣，猛地从祭坛内部爆发出来，整个谷地为之震颤。
那座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灰白色祭坛，仿佛一头被从漫长沉睡中惊醒的太古巨兽，骤然复苏！
祭坛表面，那些原本模糊不清的古老刻痕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逐一亮起。
一种温润、深邃、仿佛蕴含着无尽星空的灰蒙蒙光辉！无数玄奥莫测的符文凭空浮现，围绕着祭坛飞速旋转、组合，构建出复杂无比的立体能量图卷！
轰隆隆——！
谷地上空，风云突变！原本被瘴气与浓密树冠遮蔽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强行撕裂开来。
罡风呼啸着倒卷而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无数肉眼可见的天地灵气如同受到召唤般，疯狂地向祭坛汇聚而来，注入那复苏的能量图卷之中。
光华冲天而起，扭曲了空间，模糊了景象！祭坛中心，一个由无数灰色符文构成的、缓缓旋转的空间通道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凝聚、成型！通道另一端，隐约传来浩渺的云气与一种迥异于大荒九域的、清灵高远的空间气息！
“这……这怎么可能？！”方天义脸上的从容与算计瞬间崩塌，被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莫名的恐惧所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欧阳墨殇，盯着那座轰鸣作响、光华万丈的祭坛，眼珠子几乎要瞪出来。
他根本无法理解，这个小子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他苦寻不到的启动关键，会被如此轻易地触发？！而且这动静……远比他所知的任何一次启动都要惊人！
李长风亦是面露骇然，但他反应极快，一把拉住距离祭坛最近的欧阳墨殇，身形暴退数十丈，周身青光涌动，形成一个强大的防护力场，惊疑不定地看着那仿佛要撕裂天地的惊人异象。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都受到那复苏古阵的牵引，变得有些躁动不安！
欧阳墨殇自己也有些愕然。他没想到仅仅是一缕微弱的混沌之气，竟能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这祭坛对混沌之气的渴求与响应，远远超乎了他的预料！
“通道要稳定了！快走！”方天义到底是经历过一次传送的人，虽惊不乱，反而第一个反应过来，眼中贪婪与急切之色大盛，竟是不顾那恐怖的能量乱流，率先化作一道流光，猛地射向祭坛中心那逐渐稳定的灰色漩涡！
李长风与欧阳墨殇对视一眼，此刻也顾不得许多，机遇与风险并存！两人身形一动，也紧随其后，冲入了那光华万丈、空间之力剧烈波动的祭坛范围！
就在三人身影先后没入那灰色漩涡的刹那——
嗡鸣声达到了极致，璀璨的光华猛然收缩，随即轰然爆发，化作一道通天彻地的灰色光柱，持续了足足三息时间，才骤然消散！
狂风止歇，云涡平复。
谷地之中，再次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座古老的祭坛之上，所有光华尽数敛去，符文隐没，刻痕重新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是一场幻觉。
黑石地面光洁如镜，倒映着谷地上空重新聚拢的瘴气与扭曲的树影。
欧阳墨殇、李长风、方天义三人的身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他们从未在此地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