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云阙天境悄然流转,距离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已过去数日。
祈风台的断壁残垣间,修复工作正在有序进行,但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能量焦灼与未散的血腥气,提醒着人们这里曾经历的惨烈。
欧阳墨殇被安置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静室,窗外是永恒翻涌的云海,只是如今这云海之上,多了许多悬浮的战舰残骸,如同巨兽的墓碑。在风铃儿几乎寸步不离的悉心照料下,他身体的恢复速度堪称惊人。
不灭孽躯加上混沌之力宛若打不死的蟑螂,内腑的裂痕在混沌之气与丹药的双重作用下飞速愈合,过度透支而黯淡的神魂之光,也如同久旱的河床迎来了甘霖,重新焕发出微光。
然而,身体的快速康复,却与他内心日益沉重的纷扰形成了鲜明对比。
每当独处,静室中只剩下他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云海流动的微响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便会悄然蔓延。
风铃儿的情意,纯粹而炽热,如同青冥九霄云上最明媚的阳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因前世记忆,山海秘辛和无数次生死危机而层层冰封的心防。
她那毫不掩饰的关切,带着羞怯却又勇敢的眼神,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让他那颗早已习惯算计与警惕的心,泛起陌生的,带着暖意的波澜。
可这暖意之下,却潜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惶恐与自我厌弃。
“欧阳墨殇啊欧阳墨殇,你这般模样,与那些三心二意,优柔寡断的渣滓有何区别?”他望着石质天花板,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他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年,两世为人的经历,让他对情感有着超乎年龄的洞察。
风铃儿的心意,早在风息要塞那段被“软禁”却意外宁静的时光里,便已如初春的嫩芽,悄然萌发。
那时,他或是因为自身麻烦缠身,或是因为羽族人族的隔阂,又或是心底那点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鸵鸟心态,选择了视而不见,用插科打诨和“毒舌”将其轻轻推开。
如今,在这劫后余生,气氛微妙的时刻,那份被压抑的情感似乎找到了最合适的土壤,破土而出,茁壮成长,让他再也无法忽略。
他的神思不由自主地沉入识海,那本承载着他最大秘密与力量的《山海录》静静悬浮,散发着混沌朦胧的光辉。
这不仅仅是一件法宝,更是一座情感的牢笼,一幅交织着前世今生、欢笑与泪水的长卷。
那些与他签订契约,曾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伙伴,尤其是其中几位……她们的目光,她们无声的守候,那份超越寻常契约的羁绊与情愫,即便她们因种种原因沉寂于画卷之间,那份因果之线却牢牢系在他的神魂之上,沉重而真实。
思绪的焦点,最终定格在了一个名字上——南宫柔。
想到她,欧阳墨殇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密密的、复杂的疼。
那个在玉悬山上,名义是掌教南宫幕海孙女,纯净如雪、不谙世事的少女。唯有他,凭借勘破虚妄的万象真瞳,在她灵魂深处,窥见了一丝沉睡的、威严而熟悉的轮廓——神兽驺吾。
那是他前世的伙伴,或许……还有着更深层次,被他遗忘的约定。
南宫柔对他那份天然的亲近与毫无保留的依赖,仿佛雏鸟情结,又似源自灵魂本能的牵引。
她自己或许都未能明了那是什么,但欧阳墨殇心知肚明。那是一种跨越了轮回的守望,一份沉甸甸的,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情债。
一边是热情似火、鲜活生动的羽族少女风铃儿,一边是沉静依赖、牵系着前世谜团的南宫柔,再加上《山海录》中那些不知何时会苏醒、态度各异的“故人”……欧阳墨殇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被这些纷乱的情感线团撑爆。
他自认智计不俗,能在绝境中寻得一线生机,能于万千表象下洞察本质,可面对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他那点心思谋略仿佛全都失了效,只剩下束手无策的狼狈。
“啧,这比同时面对青霖圣使的狂风骤雨和方天义的诡异阴影还要让人头疼……”他烦躁地咂了咂嘴,将这些扰人的思绪强行按下。
眼下,恢复实力、应对未知危机才是正理,这感情泥潭,还是能躲一时是一时吧。
这日,李长风踱着步子进来,见他盘坐调息,气色已然红润不少,满意地点点头。老道士自己损耗也极大,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头不错。
“师父,这次多亏您老人家未雨绸缪。”欧阳墨殇收敛功法,郑重地向李长风行了一礼。若非师父提前布局,联系玉悬山,他们师徒二人恐怕真就要在那擎天号下化作飞灰了。
李长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凳上:“少来这套虚的,你小子少给为师惹点麻烦,比什么都强。”他顿了顿,浑浊却精光内蕴的眼睛瞥了欧阳墨殇一眼,“不过,你最后劈向那三个影傀的一刀……有点意思。那味道,不单单是岁暮终章吧?连南宫老儿都多看了好几眼。”
欧阳墨殇心中一凛,知道瞒不过师父这等眼力,含糊道:“情急之下,透支了些本源,侥幸而已。”
他不想过多谈论,立刻转移了话题,“师父,这次玉悬山和洛国皇子都来了,阵容不小,怎么没见林符那家伙?以他那咋咋呼呼的性子,知道我没死,怕是早就嚷嚷得全九域都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第一时间冲过来?”
提到林符,李长风脸上的轻松神色淡去了几分,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摩挲着粗糙的杯壁。
看到师父这副模样,欧阳墨殇的心微微下沉:“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
“那倒没有。”李长风放下茶杯,目光望向窗外无垠的云海,眼神中带着一种复杂的感慨,“那小子,只是……选择了一条在他看来必须去走的,更艰难的路。”
他缓缓道来,声音带着一丝回忆的沉凝:“飞云渡之后,我们都以为你神魂俱灭。林符那孩子,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插科打诨,但重情重义,骨子里执拗得很。你的‘死’,对他来说,是天塌了一角。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几夜,出来的时候,眼睛是肿的,但眼神却变了。”
欧阳墨殇能想象到那个画面,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和自己嘻笑打闹的阳光少年,独自承受着失去至交的痛苦。他的心也跟着揪紧。
“后来,他来找我。”李长风继续道,语气低沉,“他说,他受够了无能为力的感觉。眼睁睁看着最好的兄弟在眼前‘陨落’,自己却连插手的资格都没有,只能像个废物一样看着。他说,他不想永远活在强者庇护之下,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只能看着重要的人受伤、逝去,而自己除了悲痛,什么也做不了。”
欧阳墨殇沉默地听着,林符的每一句话,都像锤子敲打在他的心上。那种无力感,他何尝没有体会过?正是因为体会过,才更理解林符此刻的决绝。
“所以,他做了一个我们都没料到的决定。”李长风深吸一口气,“他要回去,回他那个他一直有些抗拒,甚至刻意疏远的家族,去接受那个他曾经嗤之以鼻的古老传承。”
“林家传承?”欧阳墨殇眉头紧锁。他对林符的家族了解不多,只隐约知道那是一个极为古老隐世的家族,传承着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但似乎代价极大,且过程充满不祥。
林符以前偶尔提及,总是带着一种疏离和隐约的恐惧,他并不喜欢那种被血脉和宿命捆绑的感觉。
“嗯。”李长风点头,神色凝重,“据他所言,林家传承的力量极为特殊,甚至可以说……诡异。修炼过程非大毅力,大机缘者不可成,其间痛苦非常人所能忍,更有迷失本心、被传承反噬的风险。但一旦成功,便能获得守护想守护之人的绝对力量。他说,他要去搏一把,为了将来,不再留下任何遗憾。”
静室内,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欧阳墨殇完全怔住了。他没想到,自己的“死”,竟然成了推动林符走向一条截然不同道路的催化剂。
那个曾经向往自由、讨厌束缚的少年,为了获得力量,宁愿投身于他曾畏惧的家族宿命之中。
“他……什么时候走的?”欧阳墨殇的声音有些干涩。
“就在飞云渡事件确认后不久。他很坚决,甚至没有告诉太多人,只跟老夫和掌教真人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独自一人离开了玉悬山。”李长风回忆道,眼中带着一丝不忍,“他说,等他真正掌握了那份力量,一定会回来。到那时,他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与你并肩作战,而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你的背影,无能为力。”
长久的沉默在室内蔓延。欧阳墨殇能清晰地感受到林符那份沉甸甸的决心和义无反顾。
那个平时嬉皮笑脸、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兄弟,内心竟藏着如此坚韧甚至惨烈的担当。
“这个……笨蛋……”欧阳墨殇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他用力眨了眨有些发涩的眼睛,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心中那因感情债而产生的烦闷与沉重,似乎都被这股源自兄弟情义的暖流冲散了不少。无论如何,他还有可以完全信赖的兄弟。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都有自己的劫要渡。”李长风看着他,语重心长,“林符选择了他的道,你亦然。尽快好起来吧,小子。云阙的烂摊子还没完全收拾干净,方天义和他背后的黑影依旧虎视眈眈,九域这潭水,已经被彻底搅浑,平静的日子恐怕不多了。”
老道士说着,意味深长的目光再次瞟向窗外。恰巧,风铃儿端着一盘刚刚洗净、还挂着水珠的灵果,脚步轻快地走过窗下,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少女的青春与美好,一览无余。
“而且……”李长风收回目光,看着欧阳墨殇,脸上露出一丝过来人的、带着点戏谑的笑容,“有些缘分,就像是这云海间的风,你想躲,它偏要往你怀里钻。修道之人,讲究率性而为,念头通达。是缘是劫,坦然面对便是。但求行事问心无愧,至于结果如何……且看天意,亦看本心。”
说完,李长风不再多言,晃着依旧有些虚浮的身子,慢悠悠地离开了静室。
独留欧阳墨殇一人,怔怔地回味着师父最后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语。问心无愧?谈何容易!
识海《山海录》中沉眠的故人情愫,玉悬山上等待唤醒的驺吾之魂,眼前这片云阙之上倾心于自己的羽族少女,还有那位为了获得守护之力而毅然踏上归途、前途未卜的兄弟……
这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无数条无形的丝线,从四面八方缠绕而来,紧紧系在他的心头,构成了一张庞大而复杂的网,一份他无法逃避、必须背负的“山海”之债。
前路迷雾重重,杀机暗藏,但这情感的重量,或许亦是推动他不断前行的动力之一。
欧阳墨殇深吸一口气,将心中所有纷杂的念头压下,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他闭上双眼,更加专注地引导着天地灵气与体内混沌之气,加速着伤势的修复与力量的凝聚。
他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洞悉迷雾、斩破荆棘、守护住所有他在意之人和事的绝对力量。
无论未来是风是雨,是情债还是死劫,他都需以手中之刀,劈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