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悬宫内部,自成天地。踏入宫门的瞬间,外界的喧嚣与光线仿佛被无形之力吞噬,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万载岁月的静谧与庄严。
穹顶高远,并非凡俗建材,而是以浩瀚法力凝聚的周天星图,无数星辰并非静止,而是沿着玄奥轨迹缓缓运行,明灭闪烁间,洒下清冷而神秘的星辉,将宏伟大殿映照得如同置身于无垠宇宙的碎片之中。
空气里流淌着千年沉香与古老道卷混合的气息,每一口呼吸都仿佛在涤荡神魂,令人灵台空明,杂念尽消。
南宫幕海并未引他向那象征着玉悬山至高权柄、位于大殿尽头的掌教玉座,而是转向东侧的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进入一间更为私密的静室。
此处陈设极简,几张看似普通却隐含温润灵气的青玉蒲团,一方纹理古朴的紫檀矮几,墙上仅悬挂一幅墨宝。
一个笔力千钧、仿佛蕴含天地至理的“道”字,笔锋转折间,隐隐有大道韵律流转。相较于主殿的恢弘压迫,这里更显内敛与深邃,是真正适合密谈的所在。
“坐。”南宫幕海随意地在主位蒲团上坐下,姿态看似闲适,却自有一股与周遭环境浑然天成的道韵,仿佛他便是这方静室,乃至整个玉悬宫的中心。
欧阳墨殇依言在对面坐下,身姿挺拔如松,不敢有丝毫懈怠。
面对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人的掌教,哪怕对方收敛了所有气息,那种源自生命层次和道行境界的无形威压,依旧让他神魂紧绷。
一名眉清目秀,气息纯净的道童无声无息地步入,奉上两杯灵茶。
茶汤澄澈碧绿,热气袅袅升起,凝而不散,散发出令人毛孔舒张的浓郁灵气。道童行礼后,又如影子般悄然退去,未发出半点声响。
南宫幕海并未急于品茶,他那双仿佛能映照诸天星辰生灭的眸子,平静地落在欧阳墨殇身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洞彻虚妄的力量,让欧阳墨殇感觉自己从肉身到神魂,甚至那深藏识海的《山海录》,都仿佛暴露在这目光之下,无所遁形,让他心底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寒意。
“云阙风波,你亲历其中,个中细节,想必比任何战报文书都更为真切。”南宫幕海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平和得不带丝毫烟火气,却自然流露出上位者的威严。
“青冥九霄云之上,羽族内部如今真实情势如何?除了明面上的青霖与那诡谲的方天义,可还察觉到其他异常?譬如,是否有不属于羽族传承,甚至……游离于大荒九域已知万族体系之外的力量或气息残留?”
欧阳墨殇心念如电光石火般急转,明白这是掌教在借助他这双亲历者的“眼睛”,核实情报,并试图捕捉那些可能隐藏在表象之下的蛛丝马迹。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杂念,将自己所见所闻,剔除涉及自身核心秘密的部分,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地娓娓道来:
从初至风息要塞时感受到的紧张氛围,到祈风台守卫战的惨烈与悲壮;从玄羽锐士军容装备的变化,到云鲸战舰上那些威力异常、风格迥异的攻击法阵符文;再到最后与方天义正面交锋时,那三名“影傀”所散发出的,那种冰冷、死寂、纯粹为毁灭而生、与生灵气息格格不入的诡异能量波动……
他都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并结合自身对能量异常敏锐的感知,补充了许多战报上可能忽略或无法准确传达的细节,并大胆提出了羽族内部制度僵化,外部势力深度渗透,以及方天义背后力量可能源自“域外”的推测。
他叙述时逻辑严密,语言精准,分析也切中肯綮,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沉稳与见识。
南宫幕海始终静默聆听,期间只是偶尔端起茶杯,轻轻啜饮一口,并未出言打断。
直到欧阳墨殇陈述完毕,他才微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欣赏:“观察细致,剖析亦能直指核心。李师弟不仅于修行上指点你,这实务历练,看来也未落下。”
“师父教诲,弟子时刻不敢忘怀。”欧阳墨殇垂首谦逊回应。
“嗯,”南宫幕海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低沉的笃笃声,似乎在消化信息,又似在推演着什么,“如此看来,方天义及其背后势力,所谋者大,其力量根源也颇为诡异,竟能制造出连子皓的‘六尾织魇’这等顶尖精神秘法都难以撼动的傀儡……此患,恐非疥癣之疾。”
他话语微顿,目光再次聚焦于欧阳墨殇,那目光平静依旧,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让周遭空气都凝滞了几分:“你于此番风波中的表现,确实出乎本座预料。以天罡境之修为,能在如此规模战局中周旋自保,更能于万军之中寻得破局之机,重创敌舰核心,这份临危不乱的机变与玉石俱焚的胆魄,殊为难得。”
欧阳墨殇正欲开口谦谢,南宫幕海却抬手,以一个简单的手势止住了他。
掌教的话锋如同山间溪流,看似平缓,却在不经意间悄然转向,切入更深的水域:“不过,墨殇,你需谨记,大道修行,如逆水行舟,漫长艰险,远超你想象。有些境界,并非仅靠机变胆识便能跨越。有些重担,也需要足够坚实的肩膀,方能承载。”
欧阳墨殇心中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蔓延。他感觉掌教接下来要触及的,恐怕是他内心深处最不愿被触碰的领域。
果然,南宫幕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静室的墙壁,望向了玉悬山深处,那属于亲传弟子清修之地的方向,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字字如锤,敲打在欧阳墨殇的心上:“譬如……柔儿。”
“柔儿” 二字入耳,欧阳墨殇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了一瞬。他强行运转功法,压制住翻腾的气血,面上努力维持着古井无波,但宽大道袍之下,垂在身侧的右手已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随即猛地收紧,指甲狠狠刺入掌心软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稳住几乎失守的心神。
“柔儿体质殊异,神魂有缺,此事在玉悬山核心层中,并非隐秘。”南宫幕海的声音缓缓传来,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命途多舛,未来的路,注定遍布荆棘,劫难重重。她需要的,是一个真正强大的护道者,一个能在滔天巨浪袭来时,为她撑起不破之舟,遮蔽风雨的依靠。”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欧阳墨殇脸上,那目光平静得近乎残忍,带着一种审视万物、衡量价值的冷漠:“而你,欧阳墨殇,以你如今区区天罡境的修为……莫说应对那遥不可测的未来危机,便是眼下玉悬山内部潜在的些许暗流,恐怕都无力护她周全,甚至可能……成为她的拖累。”
“区区天罡境……无力护她周全……成为拖累……”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欧阳墨殇最敏感、最不甘的神经。
一股炽烈的、混合着屈辱、愤怒、以及深不见底无力感的火焰,猛地从丹田窜起,直冲顶门,烧得他双眼都有些发赤。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耳中轰鸣作响,几乎要控制不住那即将破体而出的戾气。
他猛地低下头,借助这个动作,死死咬住牙关,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激烈情绪强行压下。
垂在袖中的右手,已然紧握成拳,因为过度用力,指节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掌心传来的湿黏与刺痛,是他此刻唯一能保持清醒的锚点。
他无法反驳。在赤裸裸的实力差距面前,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可笑。如果没有《山海录》可用的他,就好像失去了最引以为傲的底牌,这种无力感,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刺骨。
“子皓那孩子,”南宫幕海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平淡得像是在点评一件法器,“天赋、心性、根基,皆属上上之选,年纪轻轻已是纳神境七重,距离凝聚玄丹亦不远矣。他身为玉悬山钦定继承人,资源、地位、实力,皆是同辈翘楚。更重要的是,他对柔儿的回护之心,玉悬山上下有目共睹。由他来作为柔儿的道侣人选,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目前最妥当,也是希望最大的选择。”
“道侣人选……白子皓……希望最大……”
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如同最终判决,轰然砸下。欧阳墨殇只觉得脑海中“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那强压下的怒火、不甘、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却又被他以更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地锁在胸腔之内,不得宣泄。
他低着头,无人能看到他此刻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那是一种近乎毁灭般的疯狂与偏执。
唯有那藏在袖中,指甲已深深掐入血肉,几乎要刺穿掌骨的拳头,昭示着他内心正在经历着何等剧烈的风暴。
沉默,在静室中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星辉流转,檀香袅袅,却驱不散这无形的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漫长如一个世纪。欧阳墨殇终于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的所有波澜已被尽数抚平,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仿佛刚才那个几乎失控的人并非他自己。
他甚至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勾勒出一个极其僵硬、毫无温度的弧度。他站起身,对着南宫幕海,动作标准地深深一揖,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
“掌教真人金玉良言,振聋发聩,墨殇……受教了。若无其他吩咐,晚辈不敢再叨扰真人清修,先行告退。”
南宫幕海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能看穿那层平静伪装下的暗流汹涌,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摆了摆手:“去吧。勤修不辍,方不负韶华,亦不负李师弟之期许。”
“是。”
欧阳墨殇再次行礼,动作一丝不苟。然后转身,步履沉稳,甚至带着一种异样的从容,一步步走出了静室,穿过来时的偏殿,最终踏出了玉悬宫那扇沉重的巨门。自始至终,背影挺直,未有半分动摇。
宫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南宫幕海独自坐在静室内,并未目送欧阳墨殇离去。他缓缓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负手而立。
窗外,是无边无际、翻腾涌动的浩瀚云海,时而如棉絮铺陈,时而如怒涛卷雪,变幻莫测,恰似这诡谲的世道。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灵茶,却并未饮用,深邃的眼眸中,之前的平静与淡漠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隐晦、却沉重如山的忧色与一丝决绝。
他低声自语,声音微若蚊蚋,仿佛怕惊扰了冥冥中的存在,又似怕被这玉悬宫无处不在的阵法窥去天机:
“时间……不多了啊。山雨欲来,黑云压城。这盘棋,看来不能再按部就班了。或许,有些准备,是时候提前启动了……”
而此刻,已然踏出玉悬宫的欧阳墨殇,正沐浴在昆仑墟炽烈而纯净的天光之下。然而,这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半分暖意,反而有种浸入骨髓的冰冷。
他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
掌心之中,赫然是四个深可见骨的月牙状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正从中汩汩渗出,顺着他掌心的纹路,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光洁的汉白玉地砖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白子皓……道侣……实力……
这几个词,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
一股前所未有的、几乎要焚尽一切的疯狂执念,如同沉睡的火山,在他胸腔深处轰然爆发!那是对力量的极致渴望,是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咆哮,更是立誓要打破一切桎梏,将所有轻视与否定踩在脚下的决绝!
他抬起头,望向远处那座巍峨耸立、汇聚了玉悬山万载道藏与无数神通的藏经阁,眼神不再是之前的锐利,而是变成了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戾与偏执。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有两簇幽暗的火焰在熊熊燃烧。
“力量……我会得到的。”他对着虚空,也对着自己的灵魂,发出无声却斩钉截铁的誓言,“无论付出何等代价,无论前路是何等绝境,我欧阳墨殇,绝不会认命!属于我的,谁也夺不走!”
话音未落,他已猛然转身,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不再有半分迟疑,向着那座象征着知识与力量巅峰的阁楼,一步步,坚定而决绝地走去。脚下的血滴,在阳光下拉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触目惊心的红线。
风暴,已在他心中酝酿。而玉悬山的平静,或许也即将被彻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