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升至半空时,追击的号角终于在天际停歇。大启士兵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天门阵旧址,靴底碾过凝固的血痂,发出细碎的声响。呼延守勇拄着断裂的铁鞭,看着远处东齐残兵仓皇逃窜的背影,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娘的,让这帮孙子跑了!」
杨文广的黑衣已看不出原色,他望着地平线上渐渐缩小的烟尘,沉声道:「穷寇莫追。弟兄们伤亡太重,得先料理后事。」
战场很快被划分成数片区域。医官们带着药童跪在尸堆中翻找尚存气息的伤员,药箱里的金疮药与艾草味混着血腥味在风中弥漫;负责统计的文吏蹲在地上,用炭笔在羊皮纸上勾画,每划掉一个名字,就忍不住抬头望一眼灰蒙蒙的天。
三日后,中军大帐内的战报终于汇总成册。赵新兰接过文吏递来的账簿,指尖抚过封面时微微发颤。帐内静得能听见烛火的噼啪声,李星群站在一旁,看着账簿上密密麻麻的朱红批注,喉间像堵着团棉花。
「报 ——」传令兵掀帘而入,甲胄上的血渍已结成硬块,「启禀将军,追击部队已撤回!东齐残兵逃往雁门关方向,三国援军溃散,暂无反扑迹象!」
赵新兰点头示意其退下,翻开账簿的手顿了顿:「总计一下吧。」
文吏清了清干涩的嗓子,声音带着难掩的疲惫:「回将军,我军此次调遣各方兵力,合计二十五万人。东齐连同三国援军共三十万,经此一战,折损二十万,俘虏三万 —— 多是伤兵与溃散的辅兵。」
他停顿片刻,指尖在另一份账册上点了点:「我军…… 折损十五万。其中阵亡九万七千,重伤失去战力五万三千。」
帐内瞬间陷入死寂。十五万这个数字像块巨石,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李星群望着帐外飘来的白幡,突然想起那些天工组的炮手,他们中半数都永远留在了太阴阵的炮位上。
「惨胜啊……」赵新兰合上账簿,声音轻得像叹息。她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点向太原府的位置,「休整三日,兵发太原府。东齐主力虽溃,根基仍在,必须趁势追击。」
李星群上前一步:「末将愿随将军前往!」
赵新兰却摇了摇头,转身时玄甲上的鳞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你不能去。」
「为何?」李星群一愣,「后方已有文吏打理,末将……」
「后方不是只有文吏就行。」赵新兰打断他,走到他面前,目光沉静如潭,「三万俘虏需要看管,五万重伤员需要救治,粮草调度、药材转运、伤兵安置…… 哪一样出了岔子,前线弟兄就得喝西北风。」
她抬手按住李星群的肩,指腹摩挲着他甲胄上的凹痕:「你还记得刘邦论功行赏的故事吗?当年众将争功,都说曹参攻城略地,功劳最大。刘邦却指着萧何说,萧何镇守关中,源源不断输送粮草兵员,功劳当居第一。」
李星群猛地怔住,喉间发紧:「将军是说……」
「眼下你就是我的萧何。」赵新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太原府的战事有我与杨文广等人足矣,后方却离不得你。天工组的火器需要清点,伤兵的汤药需要督查,俘虏的口供需要审理 —— 这些事,换了旁人我不放心。」
帐外传来伤兵的呻吟声,混着医官的呼喊,像根针刺痛着每个人的耳膜。李星群望着赵新兰眼中的恳切,突然明白这份安排的重量。他想起那些躺在担架上的弟兄,想起望楼残骸下尚未清理的天工组尸体,缓缓躬身:「末将…… 领命。」
赵新兰松了口气,嘴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待平定太原府,我亲自为你请功。」她转身从案几上拿起一枚虎符,塞进李星群手中,「这枚兵符你收好,后方所有调度,凭此符行事。」
虎符的铜锈蹭在掌心,带着冰凉的触感。李星群握紧符牌,忽然想起郑秀珍曾说的「齿轮」,原来自己终究要在后方的位置上,继续转动。
三日后,赵新兰的出征号角在黎明响起。李星群站在城头,看着黑压压的军队如潮水般涌向北方,呼延守勇的怒吼、杨文广的长枪、还有赵新兰玄甲上的寒光,都渐渐消失在天际。
他转身走下城楼,身后是绵延数里的伤兵营,炊烟在帐篷间袅袅升起,像无数根细线,将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轻轻缝合。文吏捧着新的账册走来,李星群接过时,指尖触到纸页上未干的墨迹 —— 那是今日需要发放的药材清单,每一味药,都连着一条等待救赎的生命。
「走吧。」李星群迈步走向中军帐,虎符在腰间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先清点火器,再核对俘虏名册,今日必须把汤药送到每个伤兵营。」
阳光穿过他的肩头,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与远处伤兵们的身影交织在一起。这场惨胜留下的伤口,或许需要很久才能愈合,但只要后方的齿轮仍在转动,希望就永远不会熄灭。
送走北上的大军,李星群翻身上马,马蹄踏过城门口尚未清理的血污,朝着京兆伊府疾驰而去。风在耳边呼啸,他脑中反复盘算着伤兵营的药材缺口与俘虏营的看管调度,却没料到等待自己的,是比战场更棘手的困局。
京兆伊府的账簿堆积如山,几乎要顶到房梁。负责粮草调度的老吏见李星群进门,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手捧着最厚的那本账册,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李将军,您…… 您还是自己看吧。”
李星群接过账册,刚翻开第一页,瞳孔便骤然收缩。账面上密密麻麻的红色批注刺得他眼睛生疼 —— 三月初七,调长安粮仓三万石,注 “借”;三月十五,征西州商户绸缎五千匹,注 “暂欠”;四月初二,取北疆军库火药百箱,注 “日后补”……
“这是……” 他指尖划过那些刺眼的字眼,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老吏哭丧着脸,膝头一软便要跪下:“将军饶命!之前赵将军为赶制破阵物资,下令‘凡有用之物,先调后算’,说是战后由朝廷填补。可您看这数目……” 他指着最后一页的汇总,墨迹未干的数字让空气都凝滞了,“连本带利,已欠九百八十七万两白银。”
“九百八十七万两?” 李星群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虽不通民政,却也知道整个西北一年的赋税不过五百万两。这近千万两的欠款,几乎是把西北六州的家底连根拔起。
他猛地想起破阵前那些源源不断的粮草、药材与火器,想起赵新兰每次提到后勤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凝重,原来那背后竟是这般拆东墙补西墙的窘迫。天工组用的精铁、伤兵营的金疮药、甚至士兵们战前分到的那顿肉,竟全是这样 “半借半抢” 来的。
“商户那边……” 李星群的喉结滚动着,“没闹事?”
“怎么没闹?” 老吏抹着冷汗,“昨日西州最大的粮商带着家丁堵了府门,说再不给钱就要烧了粮仓抵账。还有北疆的铁工坊,已经停了给天工组的原料供应,说是再不结账,就要去京城告御状。”
李星群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堆满账册的案几上,哗啦啦的声响中,他突然明白赵新兰为何执意要自己留下。这后方的烂摊子,比天门阵的机关陷阱更让人束手无策 —— 战场上的敌人能用刀剑击退,可这些追着讨债的商户、断了供应的工坊,却像附骨之疽,牵扯着整个西北的命脉。
他扶着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账册上的数字不会说谎,近千万两的欠款如同一座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可伤兵营的汤药不能停,天工组的火器修补不能断,俘虏营的口粮更是一天都耽搁不起。
“先清点府库现存银钱。” 李星群深吸一口气,将账册重重拍在案几上,“不管多少,先给最急的药铺与粮商结一部分,稳住他们。”
老吏应声而去,片刻后捧着个落满灰尘的匣子回来,打开时里面的银锭加起来还不到百两,零零散散的铜钱加起来也凑不齐五十两。
李星群看着那点可怜的家底,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走到地图前,指尖划过西北六州的疆域,忽然想起郑秀珍曾说 “战争打的是后勤”,如今才算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
“备马。” 他抓起虎符,转身往外走,“去西州粮商那里,我亲自去说。”
阳光透过府衙的窗棂,照在那本记满欠款的账册上,九百八十七万两的数字在光线下泛着冷光。李星群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仗,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在粮草耗尽前想出办法,否则前线浴血奋战换来的惨胜,终将成一场空。
西州粮商张万贯的宅院朱门紧闭,门楣上悬挂的 “良田千顷” 匾额在日光下泛着冷光。李星群翻身下马时,靴底沾着的尘土恰好落在门前石狮的爪缝里 —— 那里还留着昨日家丁们用刀劈砍的痕迹。
“李将军大驾光临,是来送银子的?” 张万贯隔着门扉喊话,声音里的讥讽像淬了冰,“还是说,想把张某的粮仓也‘借’去填军费?”
李星群解下腰间虎符,高举过顶:“张某开门说话。今日我不是来催粮的,是来还债的。”
朱门吱呀开启,张万贯挺着滚圆的肚皮挡在门口,身后跟着十几个挎刀的家丁。“还债?” 他扫过虎符,嘴角撇得更厉害,“就凭府库里那几十两碎银子?”
“银子暂时没有,但我有三样东西。” 李星群走进客厅,无视周围家丁的怒目,从怀中掏出三张纸,“第一,这是朝廷欠据,盖着京兆伊府的朱印,承诺三年之内连本带利还清,利息按钱庄最高标准算。”
张万贯接过欠据,指尖捻着纸角冷笑:“空口白牙谁不会说?三年后你们拍拍屁股回京城,张某找谁要钱去?”
“第二样。” 李星群指向第二张纸,上面画着曲曲折折的线条,“天工组新研制的龙骨水车图纸。用此物灌溉,一亩地能多收三石粮。张某若肯拿出粮款的三成入股,天工组便派工匠帮你打造,日后西北所有水车生意,你占三成利。”
张万贯的目光骤然凝固。他盯着图纸上的齿轮结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 西州十年九旱,若是真能多收粮食,这利钱可比放高利贷丰厚多了。
“第三样。” 李星群将最后一张纸推过去,纸上盖着鲜红的官印,“朝廷特许你承办西北军粮运输,凡经你手的粮草,抽成两成作为补偿。只要北疆战事不停,这生意就断不了。”
客厅里的呼吸声突然变得粗重。家丁们握着刀柄的手渐渐松开,张万贯捏着三张纸的指节泛白,突然拍案而起:“好!李某敢用天工组的手艺押注,张某便信你这一回!” 他转身对管家吼道,“开仓!先给伤兵营送五十石米去!”
从张府出来时,日头已过正午。李星群翻身上马,直奔北疆铁工坊。坊主王铁山正蹲在熔炉前赌气,见他进来,抡起大锤便要砸:“滚!别以为拿几张破图纸就能骗走我的精铁!”
“王坊主看看这个。” 李星群将一块泛着银光的金属递过去,“天工组用煤炭炼的精钢,比你这木炭炼的铁器坚硬三成,还不生锈。”
王铁山的锤头顿在半空。他咬了口金属块,又用锤子敲了敲,眼睛渐渐亮起来:“这…… 这是怎么炼出来的?”
“我教你用煤炭炼钢,你把欠你的铁钱折算成股份,咱们合开铁工坊。” 李星群在地上画出高炉的形状,“你出人手,我出技术,日后军方的火器订单,优先用你的铁器。”
三天后,京兆伊府门前贴出三张告示,红纸上的字迹被日光晒得发烫:
其一,所有欠款按 “官欠民还” 原则,分三年还清,年息一分五厘,由朝廷户部担保;
其二,天工组公开新式农具、炼钢、织布技术,商户可以欠款入股,共享技术红利;
其三,凡参与军需供应的商户,可获朝廷特许经营牌照,免除西北六州十年商税。
告示前的百姓越聚越多,议论声从质疑渐渐变成惊叹。药商们盯着新式药碾的图纸,布商们盘算着织布机改良后的利润,连最固执的钱庄掌柜,也开始打听入股天工组的章程。
李星群站在府衙二楼,看着人群中渐渐舒展的眉头,指尖在账册上划出最后一道红线。近千万两的欠款并未消失,但他用技术红利、经营特权与时间差,将冷冰冰的数字变成了流动的活水 —— 就像他在天工组摆弄的齿轮,看似互不相关的零件,只要找对咬合的角度,便能驱动沉重的机器。
老吏捧着新账册上来时,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将军,张万贯送来了两百石粮,王铁山运来了五十箱精铁,连最抠门的钱掌柜,都愿意先垫三个月的药材钱……”
李星群望着窗外飘动的商幡,忽然想起赵新兰临走时说的话:“战场之外的输赢,才见真本事。” 他拿起笔,在账册的空白处写下 “天工组技术入股清单”,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竟比天门阵的炮声更让人安心。
这场没有硝烟的仗,他或许找到了破局的法子 —— 用铁与火打下的江山,终究要用柴米油盐的智慧去守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