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是狠。”他坐在床沿,低声道,指尖轻轻抚着那纸角。
“说走就走,连一句话都不给我留。”
他不是个会表达的人,这些话若是她当面站着,他多半一句也说不出口。可如今人不在了,他才敢说,敢发泄,敢埋怨。
“你说我们不是一家人,那这些年算什么?我给你挑水做饭,我把孩子当我自己的,你呢?你说走就走,我算什么?”
他声音突然大了几分,吼完却又猛地沉默了,像是吼得太急,把肺里最后那口气也吐尽了。他低下头,缓缓地将那张纸叠好,再放回布包里,重新包好,收回柜中。那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收一件遗物。
那夜他睡不着,一直翻来覆去地琢磨。他发愁的不是她不在,而是从今往后,他该怎么过。他不是怕吃苦、不是怕孤独,他是怕,怕以后每一顿饭,每一个夜晚,每一个节气,都得独自面对,而这份孤独,不再有任何缓冲。
“要不……”他犹豫着说出口,话语在黑暗中散开,像是对自己说,“要不……我也该改改了?”
“改什么?”他心里另一个声音立刻顶上来,“你改得了什么?人都走了,你改给谁看?”
他转头望着窗外,月色透过帘缝落在地上,像是斜斜地压了一层冷霜。他知道,这些日子,他必须得做个决定。要么彻底把她忘了,要么,真的去找一趟,把这段纠葛亲口说清,哪怕被骂、被赶,也比这样干耗着强。
“你到底想让我怎样?”他喃喃道,声音哑得厉害,“你走了,可我这人,还在这呢。”
他揉了揉脸,手掌粗糙,划得皮肤发疼。他不是不明白她的苦,她一个寡妇,带着孩子,本就活得战战兢兢。他知道她受够了旁人的眼光,受够了低头讨生活的日子。可他恨,恨她连一句好话都不愿留,恨她把一切都切得这么干净,仿佛他们之间从没发生过什么。
他舍不得。不是一时的心软,也不是惯性的执拗,而是实打实、沉甸甸的舍不得。
秦淮茹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晃得他吃不得饭、睡不得觉、活得不像人。他舍不得她站在灶前时的背影,瘦,单薄,却挺得笔直;舍不得她睡觉时蜷在床一角的模样,像只怕冷的小猫;舍不得她早起洗衣服,蹲在院角拧衣服的动作,那时候阳光照在她头发上,金灿灿的,美得让人心疼。
他记得她爱喝玉米糊,每次喝完还舔一舔唇角,说不上是贪嘴还是习惯,那一小动作他见了一次便再忘不了;她吃饭总喜欢把咸菜夹在米饭下面,一边说“太咸了”,一边又悄悄用筷子把那片咸菜推进嘴里;她生气时不吵不闹,只是眼神发冷,嘴角一抿,谁也劝不动,可只要孩子哭,她就立刻妥协。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她是怕,她不想拖累我。”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替她找理由,说得多了,竟也开始信了。
他知道,她心里有挣扎,不止一次。他曾在半夜醒来,听见她坐在床边叹气,那声音压得极低,低到连黑夜都不忍惊扰。他没睁眼,怕她知道自己醒了。那时候他心疼得厉害,想伸手抱住她,却又怕一开口,她就会把那点仅剩的软弱收回去。
她就是那样一个人,骨子里倔强到极致,能受苦,不愿低头。他明白她不愿做一个依附别人的女人,她怕自己成为一个靠别人吃饭的笑话,怕被人说三道四,更怕孩子长大后不知道亲爹是谁,被人指指点点。
可他也怕啊。
他怕她在外头过不好,怕她吃了苦受了委屈却没人替她撑腰。他怕她再遇到那些看起来正经、实则油滑的男人,怕她把自己困在一个新的牢笼里。更怕的是,有一天她真的习惯了没有他,习惯到再也不想回头看他一眼。
“你让我别找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一辈子都在找你。”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几乎快被风吹散。
他起身回屋,从床底下拖出那个灰布包。他从来没对别人提起过这包东西。是她留下的,没人知道。他也没让别人知道。他怕别人碰了,怕别人说这是“丢了的东西,留着干啥”。
他一件件拿出来,小心擦着灰,像是擦拭一段不可触碰的记忆。
那件孩子的小棉袄,他记得她缝的时候,天冷得手都冻裂了。她坐在炕沿上,一针一线缝着,嘴里含着线头,眼睛却盯得认真。那时候他说:“你别缝了,我有钱,买件新的也不差。”
她只是轻声回:“买的没这心意。”
现在这棉袄还在,人不见了。
他心里忽然泛出一股难言的苦涩,就像是旧井里的水,沉在底下多年,一搅动便泛起浓浓的涩味。他用手握紧那小棉袄,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喉结动了动,却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她。
想得难受,想得心口堵得慌,像有一块石头压在胸口,越喘越紧。
他忽然冒出个念头:“要不,我去找她。”
这个念头像火苗一样,一冒头就蹿得老高,把他这段时间强忍着的情绪点得满腔通红。他站起身,屋子里顿时响起一阵桌凳晃动的声响。他拉开柜子,翻出那双鞋——她在时给他纳过鞋底的,结实耐穿。又去水缸舀了两瓢水,洗了把脸。
他想的是,不管她现在在哪,不管她愿不愿意见自己,他得去一趟,哪怕远远看她一眼,也好过日夜坐在这屋子里,空耗光阴。
他出门,刚迈出院子,脚步却顿了。
风还是那么冷,可他忽然觉得冷的不是风,是心。
他想到她离开时那封字条,寥寥几笔,只有一句:“别找我。”
那句话像是一道门槛,他跨不过去。那不是一句简单的拒绝,那是一道真正的告别,是她把他们之间最后一点可能都切得干干净净。
他僵在原地,眼神迷茫。他脑中一遍遍回响着她的声音:“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