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和尚不能镇定了:“等等,我……”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梧桐拉着一同跳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灌进口鼻里,是他目不能视,口不能言,在水中晕头转向,四肢无力地扑腾。
“救……救命……”
纵有神功在身,奈何是个旱鸭子。
梧桐不想被人捉住,一入水就拼了命地往前游,游了半天回头说:“我们待会儿上了岸,先不要往港口去,而是……”
说到一半她发现不对劲,身后怎么没动静。
扭头一看,我擦……小和尚人呢?
突如其来的状况让她有些慌,身后船上又有追兵跳下来。
现在最理智的做法,应该是什么也不管,闷头往前游,找到出路才是。
可是……唉!
梧桐重重地叹了口气,飞快转身,往来处游去。
花了好一阵功夫,她终于找到了在水里奄奄一息吐泡泡的小和尚,绕到他身后,提住他的腋下往上一抱,吃力地开始游。
小和尚不胖,可梧桐也没多大力气,游了不一会儿,就被人牙子追上。
“好你个小畜生,敢放走我一船人!今天就算我一毛钱不赚,也要杀了你!”
人牙子手提大砍刀,抬手就砍,不留情面。
梧桐竭力闪躲,好几次刀刃都贴着她的头发擦过。
“你……你换个方向……”小和尚吃力地抬起手,说:“我来对付他。”
就他这半死不活的模样……能行吗?
人牙子又是一刀砍来,梧桐侧头躲过。
不行也得行了!
她两腿一蹬,把小和尚送到人牙子那边去,不等打照面,小和尚便在水中推出一掌。
水流似撞钟,撞在人牙子胸口,把他往后推出十多米远,吐出一口鲜血。
“太好了!”
梧桐激动地喊,如果不是还抱着小和尚,她都想给他鼓掌欢呼了。
小和尚收回手来:“别高兴了,快走!”
梧桐收起兴奋情绪,两条细腿像船桨似的不停蹬,抱着他往岸边游去。
船上下来地大多数人都游去了港口,人牙子也追去港口。
梧桐另辟蹊径,改道向城郊树林,选了个最荒无人烟的地方上岸。
这一下子用尽她所有的气力,把小和尚推上岸以后,梧桐往泥地上一扑,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小和尚已经从溺水状态中缓过来,情况比她好得多,背起她就往树林里躲,一边走一边说:“这次真是感谢女施主,你的恩情贫僧没齿难忘。”
梧桐吐出一口满是泥沙的河水,问:“你叫什么名字?”“贫僧法号问心。”
问心……
人最看不清的就是自己,的确时常需要摸摸良心。
小和尚小心翼翼地瞥了她一眼,问:“不知道女施主如何称呼……”
“我叫梧桐。”
“梧桐……好名字,我们寺庙里就有一棵梧桐树,活了上百年。有诗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年纪小小,背起诗来摇头晃脑,真是块木头。
可梧桐看他的侧脸那么好看,眼眸黑白分明,不掺杂一丝浑浊,又觉得他是一块可爱的木头。
只可惜两人并非一路人,他有他的经要念,她也有她的路要走。
走进树林深处,问心见到一块空地,对梧桐说:“梧桐,我们身上都,生堆火烤干再走怎么样?”
“好。”梧桐从他背上跳下来,说:“我去捡柴火。”
“嗯,我来生火。”
问心随手捡了点枯叶松枝,就开始点火。
两块石头用内里催热,用力一砸,冒出了火星。
他用树枝把火星拨进引火物里,一边往里面加枯枝,一边往梧桐离去的方向望。
“怎么还不回来……”
火苗灭了又点,点了又灭,如此反复几次,问心坐不住了。
“该不是被追来的人牙子抓住了吧?”
他站起身,拖着**的僧袍往那处追去。
但是追了足有三四个时辰,眼见着天都黑了,也再没瞧见那个瘦小却机灵的身影。
“施主!”问心拽住一个进城的路人,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姑娘?大约这么高,短头发……”
路人满脸莫名其妙:“什么姑娘?你一个小秃子还想找姑娘,疯了是不是?没见过没见过!”
路人推开他离去,问心呆呆地站在路边,背影孤凉。
梧桐……就这么走了吗?
一股从未有过的感觉笼罩全身,像是得到了什么,然后又失去了什么。
心里空落落的。
问心不甘心就这么跟她永别,站在城外又等了三四天,滴水未进,粒米未沾。
希望之火一点点燃烧殆尽,虚弱的是身体,迷茫的是内心。
最后,他登上北上的船,回庙里去了。
梧桐……
凤有高梧鹤有松,偶来江外寄行踪。
何时最是思君处,月入斜窗晓寺中。
中原不动峰,寒山寺内。
一寺一僧,一炉一蒲团,百年不曾变过。
问心踩上最后一级台阶,跪于寺门外,深深叩首。
“师父,我回来了……”
老僧缓缓转过头,面容清瘦,眼神睿智。
“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盼下山盼了足有十多年么?”
问心低头答道:“世间嘈杂,扰人心神,不如深山。”
“你在山下看见了什么?”
“山、水、花、鸟。”
老僧摸了摸下巴,笑意颇深:“还有呢?”
问心怔住,半晌后才道:“我不明白师父的意思。”
“我看着你长大,你的心事瞒不过我。”老僧定定地看了他半刻,问:“女人可有见着?”
一言击中问心的心头。
“师父……”
“罢了罢了,下去吧……”
老僧挥挥手,闭目打坐,不再开口。
问心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几步,又想起什么,退回来几步,看了师父一眼,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很想告诉师父,女人不是猛虎,而是狐狸。
他这次下山就遇见了一只狡猾的小狐狸,不知道对他施了什么法术,时隔多日,音容笑貌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
驻步停留在院中,问心仰起头,仰望那棵参天大树。
梧桐……
同一时间,梧桐也在想念问心。
她靠在街边房屋的墙根下,头发乱糟糟,脸上灰扑扑,一片狼狈模样。
从树林里出来后,梧桐便换了个方向,直接挤进人群中,和他们一起进了城。
南安城,这个城叫南安城。
可是名不符实,里面一点也不安定,相反,到处都是饥饿的灾民。
她进来了好几天,一家像样的店铺都没见着,到处大门紧闭,街上灾民挤作一团,不洗澡,随地大小便,臭气熏天。
城镇里似乎也没人管理,穿盔甲的士兵倒是见了不少,只是没有一个人来管他们。
怎么会有这么多无家可归的灾民?
梧桐尝试着找一个抱着小孩的年轻妇人问了,对方枯黄的脸上流下两行泪,说还不是都怪中原皇帝和塞外打战。
她本是靠近塞外的丘州人,战火一起,为了活命,她一家老小便随着大部队南下,企图进避避难,谁知还没到目的地,家人就全都走散了,只剩下她和嗷嗷待哺的孩子。
梧桐问:“这么说……这里还不是?”
年轻妇人道:“当然不是了,这里属曲州管辖,在中原十二州范围内,若是要进,还得出城再往前走一百里。”
,大家都想往那儿去,就有这么好么?
梧桐跟着灾民队伍在城里熬了三四天,一点吃的没找到,快要撑不下去了。
早知道就跟着问心不走了,他功夫那么厉害,下水捞条鱼,上山打只野兽什么的,活得不要太自在。
本来还以为出来之后凭着勤劳的双手,不至于饿死呢。
现在看来,真是异想天开。
又一队士兵从面前走过去,目不斜视,直接从灾民群中穿过,在菜场口的墙壁上贴下一张纸。
士兵走后,人群迅速聚集过去,梧桐也跟着凑热闹。
纸上的字写得挺大,但用的是古体,她辨认起来有点吃力。
幸亏灾民里有念过书的,替众人读了出来。
“诏书,大西西宗帝布告天下,今塞外叛乱,其心不轨,特招天下英雄共讨之,如有意愿,前往……”
梧桐一字不漏的听明白了,原来是皇帝打战人手不够用,来这里征兵。
这个年头,当兵有什么好处吗?
都说乱世出英雄,可她自知没那能力,也不想当什么英雄,只求混口饭吃,能活下去就成。
等人群散的差不多了,梧桐追上那个念诏书的老头,喊:“大爷……大爷您等等大爷……”
老头耳背,梧桐喊了好几句他才听见,一脸惊诧地转过头来:“你在叫老朽?”
梧桐用力点头:“是啊大爷,刚才看您念那诏书,我想问问……当兵给饭吃么?”
老头说道:“那当然了,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给饭吃谁去打战。”
梧桐心里美滋滋,这敢情好。
老头问道:“你要去当兵啊?”
梧桐说:“是啊是啊,对了,刚才那诏书上写,要当兵该往哪边去?”
“城外有兵将设了台子,过去填写资料就是了,不过……”老头摸摸胡须,打量了梧桐一圈。
梧桐双手抱胸,戒备地问:“大爷,您瞎看什么?”
老头啧啧两声道:“就你这个小身板,人家未必肯要啊。”
“要不要的,问了再说……谢谢您了大爷,祝您长命百岁。”
梧桐谢别老头,往城外走去。
不去不知道,一去吓一跳。
灾民里想当兵混饭吃的人居然那么多,报名的队伍从城墙外一直排到了港口前,相当拥挤。
到处都是带枪士兵,谁也不敢乱来,规规矩矩地排队。
梧桐踮起脚尖才眺望到队伍末端,垂头丧气地走过去,老实站好。
旁边有两个年轻汉子在聊天。
“诶,你知道吗?这次招兵啊,有一大半人都不会去塞外。”
“啊?那去哪里?”
“去南疆王爷手下修河堤啊!皇上把今年的治水任务派给了他,眼看就要到定江河涨水的季节了,两边都缺人!”
“这也不错啊,给饭吃给被盖,还不用打战送命。”
“你想得美呢,弄不好洪水一来,大家全都得淹死……”
修河堤,这种纯粹卖苦力的事情应该要求不高吧。
梧桐来时还担心自己选不上,听了这话,心里更坚定了几分。
队伍从白天排到了晚上。
日落黄昏之际,总算轮到了梧桐,她刚一迈脚,坐在木桌后面,负责招兵的人就合拢了本子。
“吃饭去了吃饭去了,明天再来。”
“诶诶!大人,别啊!”
梧桐慌了,连忙扑到桌前,拼命央求他给自己一个机会。
对于他来说,只不过是等一夜而已,可对饿了好几天的梧桐来说,很有可能就熬不到明天来排队了。
招兵的人满脸不耐烦,一脚踹开她:“给你机会也没用,就你这瘦骨伶仃的,还想当兵?哼!”
“这都是假象,我饿太久了,其实很强壮的!真的,不信您试试,我一顿饭可以吃一头牛,吃完能倒拔垂杨柳!”
梧桐拼了命地吹嘘,祈求对方能留下她。
招兵的人盯着她看了片刻,最后一抽手:“没时间跟你瞎墨迹,滚!”
梧桐还想求,可对方直接拔出刀来。
她看着刀上折射过来的寒冷光芒,缩了缩脖子,退到旁边。
“算你识相!”
那人把刀往鞘里一插,准备走人。
一匹黑马从城内冲出来,马上之人身形健壮,面容坚毅,着一身黑色铠甲,与台前勒马,睥睨众人。
方才还叫嚷着要走的那人立刻眼睛一亮,谄媚地凑上去。
“李都尉,不知道您这么晚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被称为李都尉的男人斜眼看来他一眼,表情很严肃:“是你在负责招兵?”
“正是小人。”
“阿布多将军需要一名会写字的侍卫,你留心一点,招到人立刻来报。”
“没问题……”
梧桐竖起耳朵在一旁偷听,听到那人的要求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机会来了!
“我会写字!我会写字!”
她高举着双臂飞奔过去,站在马前,气喘吁吁地说:“都尉大人!我会写字!”
招兵的人眉头一拧,伸手去推她:“你来添什么乱?快滚快滚。”
梧桐抓着他的胳膊不肯走,李都尉蹙眉问:“怎么回事?”
招兵的人为难地说:“这人也是来应征的,不过身体太过瘦弱,实在达不到收招要求啊,只好让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