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将至,光暗变动之间,将孙权居住的吴侯府邸上的飞檐斗拱,晕染成深浅不一的剪影。
宫墙深处,内室烛火摇曳不定,映照在案上铺开的九州舆图上。
江东虽小,但是舆图不小。
在那舆图上,那些用朱砂黑墨勾勒的山川江河的脉络,在光影中仿佛化作了蜿蜒游动的龙蛇,正蓄势待发,又似暗藏危机。
鲁肃身着素色衣袍,步履匆匆地穿过长廊,衣摆扫过青砖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在这寂静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孙权喜欢单独召见臣子,这是一件好事,但是也同样是一件坏事。
但是鲁肃不能说,甚至不能主动提及这个问题。他脸上一片平静,心中早已思潮翻涌。
江东看似有长江天险,可以抵御来自北方的寒风,但是夹杂上了江水的湿气之后,便是具备双重性质……
有优势必然有劣势。
江东其实是极其脆弱的……
鲁肃知道这一点,但是他同样也不能说。
踏入内室,鲁肃便见孙权背对着他,伫立在窗前,望着在窗外昏暗夜色中,东面的一道曙光。
不得不说,孙权这姿态架势,还是摆蛮不错的。
孙氏一家子身形都还算高大,加上年轻人的挺拔的躯体,当迎接着第一缕朝阳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就有一种奋发的模样。
只是近来孙权连日操劳,鲁肃也在其眉宇间看到了难掩的一丝疲惫……
孙权目光落在鲁肃身上,露出了笑容,『子敬,快请坐。』
鲁肃谢过,然后在桌案前坐下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舆图上。那舆图详尽地标注着中原各州郡的山川地形、城池关隘……
中原之地被曹操与斐潜的势力范围分割开来,两色的标记犬牙交错,尽显战事的胶着。
鲁肃看了几眼,便是默默的收回了目光。
江东虽暂时偏安一隅,却如一叶扁舟漂浮在乱世的洪流之中,稍有不慎,便可能万劫不复。
『子敬,』孙权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默,『今斐曹相争,战火绵延,中原大地已是生灵涂炭。江东虽暂得安宁,然这安宁……某日夜难寐,总想着未雨绸缪。依子敬之见,若……若斐氏真能一举吞灭中原,整合北方势力,我江东当何以自处?若曹氏侥幸稳住阵脚,成功反扑,将骠骑击退,我又该如何措置?这江东之地……究竟该如何保全,又在何处寻求突破?』
孙权提出的这些问题,也确实是展现出了孙权作为江东之主的担当。
如果是一般的资质的士族青年子弟,要么就是口嗨而不做实事,要么就是每天都高唱某鸡儿硬邦邦……
相比较之下,孙权和这些士族子弟,确实是不同。
但是很遗憾的是,孙权能提出问题,但解决不了,或者说是解决不好问题……
鲁肃默默的点了点头,没有马上说话,毕竟这些问题关乎江东的生死存亡,容不得半分轻率。
鲁肃微微俯身,凝视着舆图上的山川河流,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窗外的晨光映照进来,跳跃到了鲁肃的脸上,将他脸上的每一丝忧虑都清晰地勾勒出来。他想起当年他初见孙权时,曾为其谋划『榻上策』,主张占据江东,联合荆州,伺机北伐,以图天下。可如今时移世易,荆州分割南北,南部反复争夺,江陵破败不堪,而更远的中原之地又是两雄相争,局势远比当年复杂百倍。
良久,鲁肃才缓缓抬起头,沉声说道:『主公,肃愚见。若斐骠骑真能战胜曹丞相,统一中原,其势必然如日中天,锐不可当。届时,我江东若与之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依肃之见,当暂避其锋,对外示以臣服之意,避免与之为敌,以麻痹对方。同时,对内则整顿军备,修缮城池,发展生产,积蓄力量,凭借长江天险,保江自守。待日后天下局势有变,或斐氏新政施行而出现动荡,再伺机而动,方为上策。』
孙权憋着脸,似乎有些话想要说,但是最终还是没说出来,默默的点了点头,示意鲁肃继续。
上策么,一般都是听听罢了……
历史上曹操势大的时候,孙权也就是这么憋着的,甚至不惜在曹丕面前装孙子……
哦,孙权姓孙啊,那没事了。
鲁肃顿了顿,目光转向舆图上曹操占据的区域,继续说道:『若曹丞相侥幸获胜,击退斐骠骑,其自身也必然损失惨重,实力大不如前。此时,便是我江东北上的绝佳时机。主公可派遣大军,乘势北图中原,即便不能一举夺取整个中原之地,也应拿下淮南、徐泗等战略要地。这些地方物产丰富,地势险要,拿下它们,既能扩大我江东的疆域,增强实力,又能为日后进一步北伐奠定基础,稳固我江东的根本。此为中策。』
拿淮泗,而不是争荆州。
局势变化了,策略也同样需要变化……
鲁肃话音落下,室内再次陷入沉默。
孙权凝视着舆图上大江两岸的土地,久久不语。他伸出手,轻轻按在代表江东的位置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这江东是他孙氏家族的根基所在,是父亲孙坚、兄长孙策历经无数血战,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江山。
这里承载着孙氏家族的荣耀与希望,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然而当孙权的手指缓缓向北移动,划过舆图上广袤的中原大地时,一种贪婪便是油然而生……
那片土地辽阔无垠,资源丰富,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每一个有雄心壮志的君主梦寐以求想要掌控的地方。
孙权吞了一口唾沫,哑声说道:『故而当急攻江陵,缓进淮泗?可有下策?』
『下策乃急切之策,非万不得已而不用之……此时江东,无需行下策之法。』鲁肃说道。
停顿了片刻之后,鲁肃又补充了后面半句,『最重要……是曹丞相胜之……方可行此策……』
江东偏安江南,虽有长江天险作为屏障,但要想跨越长江,染指中原,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曹操击败斐潜之后的虚弱期,才是江东最佳背刺……
哦,北进之机。
孙·二五仔·权他明白自己的能力其实有限,也明白江东目前的实力同样有限,想要一口气完全掌控中原,不过是痴人说梦。
鲁肃的两手准备的策略,无疑是当下最佳的方案。
最终,孙权收回手,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中带着几分疲惫与无奈:『子敬且退吧,容某再仔细思索一番。』
鲁肃起身行礼,缓缓退出内室。
当室内重归寂静,孙权独自走到了窗前,望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
此刻的城池,不管是房屋还是树木,仍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中,朦胧不清。
如同江东未来的命运,被重重迷雾包裹,让人难以窥探。
孙权从昨夜开始,他分别单独召见了吴景、周泰、吕蒙,向每个人都下达了部分的密令……
吴景是他的舅父,谈不上多么忠心耿耿,但是孙吴之间毕竟有亲戚联系,有共荣共衰的基础,所以他让吴景暗中监视驻扎在附近的刘备军队,防止刘备这把刀不听指挥暗中作乱。
周泰勇猛过人,对他忠心不二,因此孙权他命周泰加强宫城及城池周边的防卫,严密巡查,以防有人趁机发动政变,也只有周泰这种一而再,再而三为孙权负伤,甚至差一点就身亡的将领,才能得到孙权有限度的信赖。
吕蒙出身寒门,极具军事才能,且野心勃勃,他则向吕蒙许诺,若日后江东能北上夺取中原,便会对其加官进爵,委以重任,以激发其斗志,以求其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对抗江东士族的那些私兵部曲……
孙权他让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知晓了他的全盘计划,可实际上,无人能窥见他心中全部的图景。他不敢让人知道全部,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无法完全预料到江北那场巨变最终会将江东带往何方。他就像一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人,只能根据眼前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步,却不知道前方等待自己的,是平坦的大道,还是万丈深渊。
晨风吹过,吹动了孙权额前的几缕发丝。
所谓的谋略,所谓的计划,在这变幻莫测的乱世之中,不过是在迷雾中掷出的一枚骰子,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在骰子落地之前,尽可能地多握住几张牌在手中,为江东,也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包括鲁肃在内,这些人宛如一枚枚的棋子,只要他精心操控,这些棋子终将连成一片,形成一张巨大的网,笼罩整个江东,稳固他的统治,甚至帮助他实现更大的野心。
『主公,要不要更换灯烛?』
内侍轻手轻脚地走进殿内,低声禀报。
『不必。』
孙权抬手制止了内侍,他宁愿沉浸在这黑暗和光明的交替之中。
他喜欢这种时刻,在黑暗和光明交替之中,他仿佛能感受到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褪去阴影,显露身形,所有的人和事都会变清晰起来,似乎也带动着他的思绪一同清晰。
江东在他的眼前铺展开来,错落有致的房屋、纵横交错的街道,清晰可见。人声开始渐渐地嘈杂起来,炊烟在屋顶缓缓上升。
孙权脑海中浮现出吴景在刘备军营外暗中监视的身影,周泰带领士兵在宫门处严密巡视的场景,吕蒙派人暗中窥探江东世家院落的画面……
当下,一切都在他的控制之中。
至少孙权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孙权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吴侯府邸不过千步之遥的一处宅邸中,也有人前去拜见了另外一个江东之地的『掌控者』。
顾雍。
顾雍的书房更是布置得简洁而雅致,房间内从不点刺眼的明烛,只在角落摆放着数盏越窑青瓷灯。灯光透过青瓷灯罩,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驱散着黎明朝阳所找不到的角落阴霾。
此时顾雍正端坐在紫檀木案前,神情平静地听着今日一个个『访客』的禀报。
当下在顾雍面前的这位『访客』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更夫,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脸上带着值夜的疲倦,看起来和其他的更夫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区别,也似乎和顾氏没有什么直接的联系。
但是实际上,老更夫每个月,都能以极其低的价格,从顾氏的酒楼里面购买酒肉。老更夫的孙子,也在城外的一个村庄里面开蒙,而开蒙的讲师,则是顾氏家族里面的旁支。
『戌时三刻,周将军从宫中出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神色,似乎得到了主公的赏识……亥时二刻,吕将军入宫……子时将尽的时候才出来……』
顾雍点了点头,示意心腹管事给老更夫一片木牌。
老更夫瞄了一眼木牌上的花纹图案,便是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露出残缺的黑黄牙,连声道谢。
顾雍笑笑,让心腹管事送走老更夫。
然后,很快又有人低着头走了进来,陆续禀报……
『有人看见鲁子敬黎明时分进了府邸……』
『子时,周将军下令召集四城军候司马……』
『城中守卫多了三成……』
『扬武将军清晨会见了刘使君……』
一点点的消息汇集而来,顾雍或是给出木牌,或是直接给金银,亦或是应允了某项事情……
前来汇报之人,基本上都是带着笑容离开的。
等最后一人离开,街道上已经是喧嚣无比,到处都是人声。
顾雍目光投向窗外。
窗外,一株百年老树静静地伫立在庭院中,枝繁叶茂,其粗壮的根系早已突破了地面的石板,在无人可见的地下蜿蜒盘踞,深深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牢固而深远。
『家主,如今主公在宫中大肆部署,加强防卫,又与各位大臣密谈,想必是又要搞些风雨……我们是否要吩咐各房族人,近期行事谨慎一些,避免引起无谓争端?』侍立在顾雍身旁的族弟顾穆端上了些茶水,低声问道,语气中带着几分担忧。
顾穆年轻气盛,对孙权近年来不断打压世家势力的做法颇为不满。
顾雍微微摇头,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神色:『孙仲谋有他的谋划,他想布下他的网,掌控江东的局势,那我们便让他去布。我们顾氏只需守好我们自己的根,护住我们家族的利益便足够了。』
顾雍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目光落在澄澈的茶汤中,映出了自己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
这双眼睛,见证了吴郡顾氏家族百年来的兴衰荣辱,看过孙坚在江东起兵,一步步建立起自己的势力;看过孙策凭借过人的勇武,横扫江东六郡,为孙氏家族奠定了坚实的根基;如今,又看着孙权这位年轻的统治者,凭借着父兄留下的基业,试图施展自己的抱负,也想要争夺掌控整个江东,甚至试图谋取中原……
『呵呵……』
顾雍微微笑了笑。
笑孙权那股少年意气……
但是片刻之后,顾雍心中竟生出了几分迷茫……
他和孙权所做之事,有什么差别么?
顾雍能想象得到,昨夜到今晨,孙权必定是在烛火之下,精心谋划着如何巩固自己的统治,如何应对江北的战局。
孙权大概会去拍着周泰的肩膀,称赞周泰身上那些因保卫他而留下的伤疤,一边表面上表示将自己身家性命都交给周泰来守护,一边在心底默默计算着周泰对他的忠诚程度……
也或许会用寒门将领晋升的机会来诱惑吕蒙,让吕蒙为他效力……
向鲁肃描绘北进中原的蓝图,试图获得鲁肃的肯定和支持……
顾雍轻轻摇了摇头,心中暗叹。
他也是这么做的。
孙权,顾雍,顾雍,孙权,就像是汨汩币帀,傻傻分不清楚。
有区别么?有,但是看着真像啊……
江东的这片土地上,世家大族的势力早已盘根错节,如同那株老树的根系,深深地扎根在每一个角落。江东最深的力量,从来都不是在明面上那些手握兵权的将领,也不是宫中那些制定政策的大臣,而是他们这些世代居住在江东的世家大族。
那么,中原呢?
『他忘了,』顾雍轻声说道,声音低沉,不知是在说孙权,还是在说什么其他的人,『这宫墙砌得再高,再坚固,可当年负责砌墙的工匠,终究是我们顾家的人;禁军巡逻得再勤,防卫得再严密,可他们的家人终究是在我们顾家开办的食肆里面采买食物……』
顾穆听了顾雍的话,脸上露出了会意的笑容:『家主所言极是。如此看来,主公在宫中的那些谋划,在我们眼中不过是小儿科罢了。若我们想断了他的消息来源,阻碍他的计划实施,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顾雍看了顾穆一眼,放下了茶盏,『你错了……』
『呃?』顾穆愕然。
『孙仲谋……不足为虑……』顾雍语气平静地说道,『他桌案上的舆图,用的是张家的纸,朱家的墨……还是陈氏他们勾勒出来的线……让他继续下他的棋罢,我们现在不需要去干扰他……我们现在要注意的,是江东之外的风浪,是江北战局的变化,是天下大势的走向……只有看清了这些,我们才能做出最有利于顾氏家族,也有利于江东的选择。』
说完,顾雍站起身,缓缓走到廊下。
微风轻轻吹拂着他的衣袍,带来了远处长江的潮气,带着一丝清凉,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战火气息。
中原的战火虽然还没有蔓延到江东,但那股硝烟味,似乎已经弥散到了江南的这片土地上。
他想起了钟繇之前说的那些话……
天下,社稷。
国,家。
顾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恍惚:『你说,百年后的史书,会如何记载我们这些人呢?是褒,还是……贬?』
顾穆愣住了,他从未听过顾雍说出这样的话。
在他心中,顾雍一直都是沉着冷静、胸有成竹的,仿佛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能从容应对。此刻顾雍流露出的迷茫与感慨,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顾雍却没有指望顾穆能给出答案,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对着顾穆说道:『备车吧,我要去拜访张公。』
不管怎样,即便是看不清未来,当下的路还是继续要走。
或许,是到了和张昭『握手言和』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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