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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州东北,云雾关。

曾经险峻的隘口古道,如今已成了人间地狱的延伸。

泥泞的山路上,残肢断臂与破碎的盾牌、兵刃混杂,被雨水浸泡冲刷。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硝烟味和人体内脏破裂后的恶臭,在湿冷的空气中弥漫不去,令人作呕。

山林的寂静早已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痛苦呻吟、绝望的哭泣和濒死的喘息。

侥幸未死的川军士兵如同被抽走了骨头,三三两两地瘫倒在泥水里、岩石旁,

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上的血污和伤口。

他们手中的兵器早已丢弃,仅存的念头就是逃离这片被诅咒的森林。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踩踏着湿漉漉的落叶和泥浆,从隘口两侧浓密的丛林中传来。

幸存的川兵们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头,惊恐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连呻吟都戛然而止。

枝叶被无声地拨开。

一个个身影悄然出现。

他们穿着与山林几乎融为一体的深灰色、沾满泥浆的罩衣,脸上涂抹着黑绿相间的油彩,只露出一双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

手中的火铳枪管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枪口稳稳地指向下方道路上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溃兵。

是那些魔鬼!

那些神出鬼没、如同林间鬼魅的“妖兵”!

没有呼喊,没有呵斥。

只有绝对的沉默,以及那沉默之下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涂满油彩的水溪小队队长(代号:华二十五)缓步走到古道的中央,居高临下地扫视着下方密密麻麻、惊恐万状的俘虏。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剃刀,刮过一张张绝望的脸。

他缓缓抬起一只缠着厚厚布条、沾满污泥的大手,竖起三根手指,然后猛地向下一切,指向隘口深处那条更为狭窄、被雨雾和密林吞噬的、通往未知的幽深峡谷方向。

意思简单、冷酷、不容置疑:走,或者死。

动作就是命令。

“哗啦!”

“哗啦!”

两侧密林中,更多水溪战士现身,黑洞洞的枪口向前压迫。

没有一句多余的话,但那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所有俘虏的心脏。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麻木。

离得最近的几个俘虏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踉跄着,哭泣着,推搡着,跌跌撞撞地朝着岩熊所指的那条阴森峡谷入口涌去。

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绝望的人流开始缓慢而混乱地移动起来。

没有人敢回头,没有人敢停下,后面的人推着前面的人,汇成一股散发着浓郁死亡和恐惧气息的浑浊洪流,缓缓流入那条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峡谷。

哭声、压抑的抽噎、伤者痛苦的呻吟,在狭窄的谷道里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水溪战士们如同沉默的牧羊犬,冷漠地押送着这群失去爪牙的“人形牲口”。

他们的动作精准而高效,利用地形卡住关键位置,驱赶掉队者,确保人流只能朝着既定的方向——西南方,乌撒的方向——蹒跚前行。

话说两边,沅水上游。

奔腾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大量泥沙断木,发出沉闷的咆哮。

那处被精心“制造”的巨大滑坡体,如同一条狰狞的土黄色巨蟒,死死扼住了狭窄的临河小径,彻底切断了湖广军前进的道路。

滑坡体下方,汹涌的沅水卷起浑浊的浪花,无情地冲刷着被掩埋其下的士兵和骡马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侥幸未被泥石流吞噬的湖广军士兵,此刻也如同惊弓之鸟,蜷缩在远离滑坡体的相对安全地带。

他们丢盔弃甲,浑身泥浆,眼神涣散,被那场“天灾”彻底夺走了魂魄。

暴雨冲刷着他们脸上的污泥,却冲刷不掉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茫然。

“沙沙…沙沙…”

不同于云雾关绝望后的沉默,这一次,脚步声是从他们身后的密林和河谷乱石滩中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紧的压迫感。

衣衫褴褛、面如死灰的湖广兵们惊恐地回头望去。

一队队同样穿着深灰色罩衣、但装备似乎更为精良一些的水溪士兵,如同从岩石缝隙和树根阴影里生长出来一般,迅速占据了所有可能逃脱的路径。

他们的动作更快,配合更显娴熟,手中的武器也更加精良,除了火铳,不少人腰间还挂着那种令人胆寒的黑铁疙瘩(掌心雷)。

为首的是个面容冷硬、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中年军官(代号:华二十四)。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群惊魂未定的败兵,没有丝毫情绪波动,仿佛在看一堆等待处理的货物。

他抬起手,对着自己身后那条更为崎岖、通往莽莽深山的方向,做了一个简捷有力的手势——驱赶。

“起来!都起来!”

水溪战士低沉而冷酷的呵斥声响起,如同鞭子抽打在俘虏们的心上。

枪托毫不留情地砸在动作稍慢的俘虏背上,引发一阵痛苦的闷哼和哭喊。

“走!快走!”

湖广兵的溃败更为彻底,组织早已荡然无存。

在水溪战士冰冷高效的驱赶下,他们像一群被驱赶的羊,毫无反抗之力,

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湿滑的乱石和泥泞,被驱赶进另一条仿佛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山道。

这条路的终点,同样是乌撒。

两支沉默而精悍的水溪小队,如同驱赶庞大羊群的牧羊犬,押送着一条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长龙。

那是俘虏。

超过万名明军俘虏。

破烂肮脏的号衣取代了甲胄,凝固的血污和草草包扎的伤口是溃败的烙印。

每个人脖子上,都套着一个冰冷的薄铁皮项圈,上面清晰地錾刻着冰冷的数字编号。

沉重的铁链,十人一组,将他们如同牲畜般锁在一起,每一次迈步,都伴随着金属拖拽地面的刺耳刮擦声,在寂静的山林里回荡。

押送他们的水溪士兵,深灰色制服沾着泥点和草屑,装备着最新式的燧发枪,腰间皮套里是掌心雷的轮廓。

他们眼神锐利,步伐整齐有力,如同钢铁的节拍器,与俘虏们踉跄蹒跚的脚步形成残酷的对比。

队伍中几辆覆盖油布的大车吱呀作响,里面是成捆的铁锹、十字镐和沉重的钢钎。

俘虏们大多低着头,眼神麻木呆滞,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脖子上项圈冰冷的触感和铁链的重量,时刻提醒着他们从军人到工具的坠落。

只有偶尔瞥见押送士兵手中那乌黑锃亮、远超明军鸟铳的火器时,眼中才会掠过刻骨的恐惧和一丝茫然的敬畏。

“快点!磨蹭什么!乌撒还远着呢!”

一个水溪小队长声音不高,手中的短马鞭虚空一抽,“啪”的脆响在队伍中荡开。

俘虏群一阵轻微骚动,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

“妈的,这帮老爷兵,骨头比娘们还软!”

另一个年轻的水溪士兵低声啐了一口,踢开脚下一块碎石,

“瞿能那老小子跑得比兔子还快,倒把这些人填了坑。”

“省省力气吧,”

小队长头也不回,声音平淡,“营长说了,这些人都是‘料’。

乌撒那边开山修路挖矿建厂,正缺‘料’。

骨头软?到了工地上,监工手里的鞭子和新造的‘雷公’,自然能把他们的骨头敲硬。”

“雷公?”年轻士兵眼睛一亮,带着向往,“就是营长说的那个新炮?”

“闭嘴!不该问的别问!”

小队长厉声打断,眼神警告地扫了他一眼。

年轻士兵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语,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俘虏队伍,仿佛在评估这些“料”能在乌撒的熔炉和矿坑里烧炼出多少钢铁。

不过,营长仁慈,这些俘虏若能好好表现,努力工作几个月,或能成为水溪悍将也说不定。

……

龙里城外,明军大营。

绝望的气息比黔州湿冷的冻雨更刺骨,沉甸甸地渗入每一顶沾满泥浆的帐篷,压得人喘不过气。

伤兵的呻吟不再是背景音,而是绝望本身在嘶鸣。

中军大帐内,空气凝滞如铁。

傅友德枯坐在木案后,花白凌乱的鬓角被头盔压出深痕。

他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案上那份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的明黄卷轴——朱元璋的第二道圣旨。

猩红的朱批,字字如刀:

“……旬日之期,转瞬即至!

龙里战局,糜烂至此,尔等竟逡巡畏敌?

……若再无寸功,贻误平叛大局……

军法无情,九族同罪!勿谓言之不预!”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傅友德早已千疮百孔的心防。

他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指甲因过度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都听清楚了?”

傅友德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轮在生锈的铁器上摩擦,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他没有咆哮,但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水的铅块,砸在帐下将领们紧绷欲断的神经上,

“皇爷的旨意,看到了?退路,没了。”

他缓缓抬起手,那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指向帐外那片被硝烟、雨幕和死亡气息笼罩的方向——西豁口。

那堵被轰塌了近半的城墙,像一个巨大溃烂的伤口,流着血和脓。

“西豁口!”

傅友德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一股焚毁一切的疯狂,

“今日!日落之前!必须拿下!用尸体堆!用血淹!也要给老子填平它!张佥事!”

“末…末将在!”

跪在前排的张佥事浑身一颤,面如金纸,几乎瘫软在地。

“还是你!带着你的本部,给老子冲第一阵!”

傅友德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钉在张佥事脸上,那眼神不是看一个下属,而是在看一个必须去死的祭品,

“本帅亲率督战队,压在你后面!后退一步者,斩!畏缩不前者,斩!乱我军心者,斩!拿不下豁口……”

傅友德猛地抽出腰间的御赐宝剑,“噌啷”一声寒光刺目,

“你就用它自刎!省得脏了督战队的刀!”

三个“斩”字,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卷过死寂的大帐。

张佥事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是绝望地以头抢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咚!咚!咚!

沉闷如丧钟的战鼓声穿透雨幕,在泥泞的营地上空炸响。

每一次鼓槌落下,都像砸在明军士兵早已麻木的心脏上。

张佥事抽出腰刀,刀尖因恐惧而微微颤抖,却拼命指向那片吞噬了无数袍泽的豁口废墟。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声音因绝望而嘶哑变形:

“大帅有令!今日必破此口!儿郎们!冲上去!杀!杀光逆贼!

登城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后退者——杀无赦!九族连坐!”

他最后四个字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也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督战队沉重的脚步踏在泥水里,雪亮的钢刀已然出鞘,冰冷的刃口反射着天光,映照着一张张只剩下恐惧和麻木的脸。

“杀!杀!杀!”

军官们嘶哑地吼叫着,用刀背抽打着士兵的脊背。

人潮再次涌动。

踏着泥泞,踏着前日尚未清理干净的残肢断臂,踏着同伴尚有余温的尸体,向着那片不断喷吐着死亡火焰的豁口涌去。

刀盾手的木盾上布满了新的弹孔和焦痕。

长枪兵的枪尖在昏暗的光线下无力地低垂。

更多的士兵,眼神空洞,如同被驱赶向屠宰场的牲畜,只知道麻木地向前迈步,走向那早已注定的血肉磨坊。

……

水洞,西豁口后方。

宋远见站在半塌的箭楼高处,破旧斗笠边缘淌下的雨水也浇不灭他眼中的狂喜。

他看着豁口外那再次如潮水般涌来的明军人浪,看着他们眼中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

“哈!傅友德这老狗,被朱元璋逼疯了!狗急跳墙了!”

他猛地转头,对亲信吼道,“水溪送来的‘好东西’,都给老子搬上来!让朝廷的狗崽子们,临死前再开开眼!”

豁口后方的断墙后,几个水洞士兵正兴奋地操作着一门黝黑粗短的铁炮——赵城淘汰的旧式前装小口径炮。

炮口残留着反复烧灼的痕迹。

“塞!使劲塞!铁砂石子多装点!”

头目兴奋地指挥着,粗糙的火药包和装满碎铁石子的粗麻袋被狠狠塞进炮膛,通条捣得震天响。

豁口外,明军前锋的盾牌缝隙后,是无数双因恐惧而布满血丝的眼睛。

“点火!”头目嘶吼。

嗤——

湿漉漉的引信艰难地冒着青烟。

“轰——”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内脏破裂的巨响。

炮口喷出大团刺目的火光和浓烈白烟。

炮身猛地向后一跳。

致命的铁砂石子霰弹如同一个咆哮的死神之镰,狠狠泼洒向挤在豁口狭窄通道里的明军前锋!

噗噗噗噗噗!

木盾如同纸糊般粉碎!

皮甲撕裂!

血肉横飞!

挤在最前面的士兵身体瞬间爆开,化作一团团喷洒的血雾!

断肢、内脏、碎裂的骨渣混合着泥浆,在狭窄的空间内疯狂溅射……

一个年轻的明军新兵,刚冲过碎石堆,茫然的脸上瞬间布满了数十个细小的血洞,他张着嘴,无声地栽倒,血水迅速淹没了他年轻的脸庞。

“妖…妖炮!更…更大的妖炮!”

凄厉到变调的嚎叫炸开!

刚刚被督战队强行压下去的恐慌如同火山般爆发!

“顶住!冲过去!违令者……”

张佥事在后方声嘶力竭,督战队的钢刀砍翻溃兵。

回应他的,是废墟中骤然飞出的几个黑点!

旧式掌心雷,引信在雨中艰难地冒着微弱的青烟。

“轰!轰!轰!”

爆炸在后续拥挤的明军中响起。

威力有限,哑火率也高,但炸在密集惊恐的人群里,效果恐怖。

火光、泥浆、碎石、残肢飞溅。

一个哑火的掌心雷滚到一个士兵脚下,他看着嗤嗤作响又最终熄灭的引信,瘫软在地,裤裆一片湿热。

“冲!给老子冲!水溪的宝贝,管够!”

宋远见在箭楼上狂笑,状若疯魔,“用明狗的脑袋,给老子垒功劳!”

豁口内外,彻底沦为修罗屠场。

明军士兵在督战队滴血的钢刀和身后同袍的推挤下,一波又一波地涌向死亡。

旧炮的轰鸣,掌心雷的爆炸,配合着水溪支援的燧发枪精准而致命的点射,高效地收割着生命。

豁口前的泥地,早已不是泥土,而是一层暗红粘稠的血肉泥沼。

残破的盾牌、断裂的兵刃、不成形状的尸骸层层堆积,堵塞着通道。

惨嚎、呻吟、嘶吼、砍杀声……汇成一首令人灵魂战栗的死亡交响。

张佥事拄着卷刃的腰刀,站在一片由他麾下士兵尸骸堆砌的小丘上,浑身浴血。

他望着前方那依旧在喷吐死亡火焰的豁口,眼神彻底涣散。

完了。

傅友德那双燃烧着疯狂和绝望的血红眼睛,朱元璋那张冰冷如铁、毫无生气的脸,交替在他脑中闪现。

一股比黔州冻雨更刺骨的寒意,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生机。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嗬嗬声,身体晃了晃,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冷的血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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