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诸葛恪捋着稀疏的短须,呵呵笑道:“把印绶还回去吧。”
“丞相,这.....”帐下的李衡和前来复命的熊行都是一怔。
“三日后,我军正式接管城池时才收起印信。”诸葛恪解释一句,继续翻看着兵册。
熊行心说:丞相还挺有仪式感。
不过也无所谓了,这种事主要看的是个态度。
“传本相军令,即日停止攻城,各营休整。”
熊行默不作声,只静静地站着。
说实话他对此表示高度怀疑。
但丞相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既然丞相心意已决,最好不要胡乱表达看法。
然而李衡却是不吐不快:
“丞相,韩扁是否真心归顺,暂且不论。我军自攻西塞以来,几乎没停歇过一日,将士们始终绷着一根弦。”
“这根弦一旦软下去,就很难再紧绷起来。”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们不能韩扁说什么就是什么,管他魏军军令如何,那韩扁要归顺就让他下山受降,魏兵们若鼓噪正合吾意,乱起来,我军也可以趁虚而入啊....丞....”
话到此处,诸葛恪伸手示意他别说了。
他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反驳他,尤其是反驳的理由还挺恰当。
他是一个不能虚心接受建议的人。
总结起来就是:
我承认,你说得确实有点道理,但在吴国我的道理才是道理!
“给他三日又如何?”诸葛恪笑了笑,“连月攻城,我军将士也是疲惫不堪,休整一下有何不可?”
“若按叔平的意思,我军连三日都不给人家,明日继续猛攻,韩扁会作何感想?”
“会想我诸葛恪连这点气度都没有,又岂会真心实意的为我所用?”
“万一韩扁确实是真心归顺,我们这么做反而会逼得他走投无路,拼死抵抗。”
“到时又要损失多少将士的性命。”
李衡哑然。
丞相的道理确实多。
建业朝堂上那些名臣大儒都辩不过他,自己想说服丞相,似乎是有点想多了。
这时候,都尉蔡林突然很没眼色地开口道:
“丞相,末将以为李司马所言实乃肺腑之言!”
诸葛恪横了他一眼,换作其他人都知道此刻要闭嘴了,但蔡林却不。
“您不能把敌人想得那么好,就算他曾是吴人,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诸葛恪颇为不悦,愠怒道:“我方才所言,你是没听吗?”
“末....末将。”蔡林终于感受到了丞相的语气变化,立刻半跪下去:
“末将恳请丞相收回成命,我十万大军在此虚耗两月,只有咬牙拿下西塞,才能稳定军心啊!”
“若那韩扁食言而肥,我军士气将不复从前!请丞相三思!”
“你好大的胆子!”诸葛恪拍案而起,“是谁让你在这里祸乱军心!”
“丞相,末将.....”
“滚出去!”诸葛恪大怒。
“丞相,末将一片赤诚,都是为了大吴!”
“左右!”诸葛恪怒目而视。
“在!”甲士出列。
“将蔡林拖出去,仗二十!”
“诺!”
“丞相!啊!”
蔡林被拖走。
李衡站在那里不敢说话。
熊行将双手藏在袖子里,也是一言不发,偶尔瞥一眼身旁的李衡,眼神甚是玩味。
那意思仿佛在说:看吧,我就说不要在丞相拿定主意后去反对,现在如何?
不多时,诸葛恪将众人送走,坐回帅案,自顾自地喝起药酒。
舌头苦涩,心情也不豫,他把酒壶往桌上一放,抬头喊道:“来人。”
“丞相。”亲兵走来。
“拿壶蜜水。”
“诺。”
..........
入夜。
冠军将军丁奉来到留赞的军营。
留赞背着手,侧身对着他,用右眼余光看着丁奉。
不对,留赞没有右眼,也就不存在什么余光。
“左将军。”丁奉急道,“丞相为何下令停止攻城?”
留赞也是刚刚听说此事的细节,转过身用左眼看着他:
“说是西塞守将韩扁请求给他三日时间,劝降城中守军,丞相答应了。”
“荒唐!”丁奉扯着嗓门道,“这分明是缓兵之计,丞相为何不察?”
“咳咳!”留赞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缓缓道:“当局者迷吧。”
“此番我倾国而来,岂能如此儿戏!”丁奉转身便走:“不行,我要去劝丞相收回成命!”
“承渊!”留赞一把拽过了他,“你去又有何用?就现在这种情况,谁也不可能劝得动他,我听说都尉蔡林劝了几句,被丞相军杖二十,屁股都打烂了。”
“他打就让他打!”丁奉道。
留赞道:“丞相那性格你是知道的,即便吃了瘪,都会有一百种理由等着你,何况现在形势不明。”
“那就这么让丞相任着性子胡来?”
丁奉有点口不择言,他毕竟与诸葛恪关系不错,同为淮泗人,相对亲近一些。
但留赞就不敢这么大嘴巴,尽管诸葛恪对他而言是个小辈,但人家现在是吴国最高话事人,多少人的生死只在诸葛恪一念之间。
“莫要管了。”留赞眨了眨左眼,“为将者,当以服从军令为先。既然大事已定,就顺其自然吧。”
“三日也不算长。就算韩扁反悔了,或者另有图谋,我们再攻就是,攻不下大不了就撤军。”
“魏国的主力水军都调去了巴东,只要我们上了船,魏军只能望尘莫及。”
丁奉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这....连怎么跑都想好了?
留赞今年六十有七,比丁奉还痴长几岁,拍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承渊别想太多,咳咳!若真到了撤军的时候,不会让你殿后的,你是一把尖刀,应当用在合适的地方。”
“将军,某不是那个意思......”
丁奉望着月光下留赞脸上那黑漆漆的眼窝,沉默不语。
留赞察觉到了异样的目光,却是笑了笑:“我以前跟你说过吧,这只眼是夏侯献那小子射的。”
丁奉点了点头。
“哼。”留赞哼笑一声,“谁能想到,这厮竟然做了皇帝,还给他祖父也上了尊号。”
“话说他祖父夏侯惇就被世人称为盲眼夏侯,巧了,我也盲眼,要这么说,我也能做他夏侯献的祖父!哈哈哈!咳咳!”
丁奉无语,还能这么类比?这笑话实在有点冷。
不过丁奉能感觉到,留赞对伤了他右眼的本尊,有着很大的怨念。
或许此生都无法报那一箭之仇,只能豁达地过过嘴瘾了吧。
“咳咳!”一阵江风吹过,留赞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将军....”丁奉目光关切。
留赞摆摆手表示无妨:“小风寒而已。”
丁奉拱手:“末将先回营了,将军保重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