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斯小小的身躯在门口投下长长的阴影,他黄红竖瞳扫过面前四个脸上还残留着些许茫然和疲惫的少年
赞德、安迷修、雷蛰,以及被克伊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嘴里嚼着肉干的乌。
“好了。”
菲利斯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你们几个,先去洗刷干净,换身衣服,都去休息吧。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驱赶的意味,众人默默退出圆桌会议室。
很快,走廊里只剩下四个少年离去的脚步声,以及大门内隐约透出的、截然不同的沉重氛围。
……
大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
圆桌会议厅内,残破穹顶投下的光柱中,尘埃依旧在无声地漂浮,但之前那场闹剧的喧嚣和荒诞已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杰德里走到圆桌旁,将那个装着菲利斯带回来的、矿石的小袋子拿在手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掂量了一下,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和内部精纯稳定的元力波动。
然后,他手腕一抖,袋子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的弧线,精准地落向伊弗格林老爷子。
“接着,老爷子。”
杰德里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打破了沉寂:
“小安,还有赞德他们的武器,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
伊弗格林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稳稳地接住了袋子。
他脸上那豁牙的、慈祥的笑容重新浮现,带着一种“本该如此”的爽朗,大大咧咧地用他那洪钟般的声音道:
“哈哈,放心!老头子我这次紧赶慢赶地回来,为的就是这件事儿!
孩子们长大了,是该有件趁手的家伙事儿了!”
他拍了拍自己厚实的胸膛,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从未发生,精力依旧旺盛得如同熔炉中永不熄灭的火焰。
然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的低哼突然从伊弗格林喉咙里挤出。
他那如同压缩精钢般矮壮敦实的身躯猛地一晃,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被一层极速蔓延的灰败之色取代。
他结实的身躯竟有些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老爷子!”众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瞬间抢上前去想要搀扶。
“别动!”伊弗格林猛地抬起一只大手,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硬生生止住了两人的动作。
他那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庞因为剧痛而扭曲,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
他死死咬着牙,腮帮肌肉鼓起,像是在对抗某种深入骨髓的侵蚀。
在众人关切焦急的目光中,他竟缓缓地、异常艰难地单膝跪了下去!
膝盖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伊弗格林低着头,粗重地喘息着,宽厚的肩膀剧烈地起伏。
过了足足十几息的时间,他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强撑着抬起头,然后猛地一发力,硬生生将自己重新撑了起来!
站直身体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当他重新站定,艰难地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他原本覆盖着爆炸性腱子肉、如同精铁浇筑般的古铜色后背上,不知何时,竟缠绕着数道狰狞扭曲的黑色纹路!
那纹路仿佛拥有生命,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缓缓蠕动、蔓延,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而污秽的不祥气息!
它们像毒蛇,又像某种诅咒的烙印,深深地侵蚀着他强健的体魄,与他周身澎湃的生命力和火热的元力气息形成了极其刺眼、令人绝望的对比。
“咳咳……咳咳咳……”
伊弗格林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嗽都仿佛牵动着那些黑色纹路,让它们的光芒更加幽暗一分。
他抬手抹去嘴角渗出的一丝暗红,脸上强行挤出一个豁达却无比苍凉的笑容,声音嘶哑,如同感知到自己末路的迟暮雄狮在低语:
“哎呀……人老了……真是不中用了……让大伙儿看笑话了……别担心,咳咳……我老头子这身板儿,还硬朗着呢…………”
整个圆桌会议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杰德里紧抿着唇,目光死死盯着那些不祥的黑色纹路,眼中充满了沉痛和无力。
菲利斯巨大的兽爪紧握成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黄红竖瞳里翻涌着悲痛和深深的忧虑。
克伊特看着老人强撑的背影,浅蓝色的眼眸中蒙上了一层水雾,心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弗琳娜捂住了嘴,碧绿的眼眸里充满了悲悯和哀伤,那总是弯着的月牙眼此刻盛满了沉重。
角落里的炎焱,只剩下凝重和肃然,按在雷蛰头上时残留的那点戏谑早已荡然无存。
柯林的身影在阴影中似乎更加晦暗了,兜帽下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伊弗格林背上那触目惊心的诅咒。
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地淹没了在场的每一位骑士。
那是看着一座巍峨的山岳在眼前崩塌,看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即将熄灭的无力与哀恸。
克伊特再也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老…老爷子……你已经蔓延到全身了吗……”
他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最沉痛、最关切,却又最不敢深想的问题。
伊弗格林背对着众人,身体再次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背影显得更加佝偻。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摆了摆手,那动作透着一种彻底的疲惫和放弃。
“唉……”
一声悠长而苍凉的叹息,仿佛耗尽了老人最后的心力:
“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骑士圣殿有你们我很放心……唯一可惜的就是我的传承了,但……断了……就断了吧……”
这句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精灵锻造术』……”
伊弗格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苦涩和追忆。
“本就是……不该强求的东西……它挑人……也……吃人……”他微微侧过头,露出半张布满沧桑和痛苦的脸。
“不必为了那所谓的传承……再让更多好孩子……变成老头子我这样了……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飘渺和绝望:“继承人……这茫茫人海……无异于大海捞针……老头子我……找了半辈子……也……咳咳……也认命了……”
绝望的阴云笼罩着大厅。
『精灵锻造术』骑士圣殿昔日辉煌的重要支柱之一,在还有与精灵联系的年代,骑士圣殿也出过几位优秀的『精灵锻造术』士。
如今却伴随着它在骑士圣殿最后的传人,一同走向了不可避免的凋零。
这种传承断绝的悲哀,比任何物质上的匮乏都更令人窒息。
就在这沉重的绝望几乎要将所有人压垮时,一个冰冷、嘶哑,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声音,突兀地从大厅最阴暗的角落响起,打破了沉寂。
“老爷子说的对……”
柯林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向前移动了一步,他那宽大的黑色斗篷无风自动,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更加深邃了。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尖锐的批判。
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更加冰冷刺骨:
“哪怕传承断绝也好过随意传播来的好……”
他微微抬起了头,虽然依旧看不清面容,但那道从兜帽下射出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向克伊特,
“骑士的传承,从来都不是随随便便找个人来,丢进训练场里摸爬滚打几年,就能轻易继承的廉价品!
它不是打发时间的游戏,更不是满足某些人泛滥同情心的慈善收养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和指责:
“力量的种子需要合适的土壤,古老的意志需要纯净的容器!盲目地将不知根底、甚至……”
他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扫过克伊特,其意不言而喻。
“……甚至身负隐患、连自身力量都无法掌控的异类引入门墙,指望他们能担起传承的重任?
这不仅是对牺牲者的侮辱,更是对骑士之道、对圣殿未来最大的不负责任和亵渎!”
“也是对于他人的不尊重!”
矛头直指克伊特,更指向了他带回的盲眼少年乌!
克伊特浅蓝色的眼眸瞬间燃起了火焰!他俊朗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惯常的温和与圣洁感,取而代之的是被深深冒犯的愤怒和强烈的维护之意。
他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和坚定:
“柯林!注意你的言辞!那孩子没有问题!”
他几乎是低吼出来。
“他拥有骑士最珍贵的品德!他纯净、坚韧、在绝境中依然保有善意!”
“品德?”柯林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讽刺的冷哼,如同冰棱碎裂。
“在这力量为尊、危机四伏的世道,空有‘品德’能做什么?能抵挡外敌的利刃?
能修复破碎的界碑?还是能延续即将断绝的传承?”
他兜帽下的阴影仿佛在冷笑。
“克伊特,让我猜猜,又是那预言在作怪?”
“你!”克伊特气得脸色发白,周身温和的斗气都开始变得锋锐起来。
大厅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两位骑士之间无形的气场激烈碰撞,冰冷的杀意与炽热的怒火在空中交织。
眼看冲突即将升级,甚至可能演变成骑士间的内斗,一直沉默观察的杰德里终于动了。
“够了!”杰德里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压过了柯林的冷嘲和克伊特的怒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强行插入两人之间。
他那覆盖着金属臂甲的手抬起,做了一个有力的下压动作,饱经风霜的脸上是绝对的沉凝。
“现在争论这些毫无意义!”
杰德里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柯林和克伊特。
“柯林的疑虑并非毫无道理,传承之事,关乎圣殿根基,确实需要谨慎,需要验证!”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克伊特身上。
“但克伊特的判断,同样基于他对弟子的朝夕相处和观察!我们不能仅凭臆测就否定一个孩子的潜力与品性!
品性可能有待考察,但他的潜力我和菲利斯有目共睹……”
他深吸一口气,将话题强行拉回核心:
“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争执谁该不该被引入门墙,而是如何让已经在我们羽翼下的孩子们。
小安、赞德、雷蛰,甚至小乌能够安全地、尽可能地成长起来!
他们才是圣殿未来的希望……”
杰德里看向柯林,语气带着一种安排和妥协:
“柯林,既然你对小乌心存疑虑,那就用你自己的方式去验证。
用你的眼睛,用你的判断力,去观察,去试探。
用事实说话,远比在这里无谓的争吵更有价值!
如果你最终能证明那孩子确实不适合,或者他身上存在威胁圣殿的隐患,我杰德里第一个支持你的决定!但在此之前……”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依然是圣殿的一份子!”
杰德里的目光最后扫过全场,带着一种领袖的决断力:
“我们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培养现有的幼苗上!
让他们变强,让他们有自保之力。
哪怕他们最终不选择成为骑士,他们也依旧是我们骄傲的雏鸟。”
杰德里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定海神针,暂时平息了汹涌的暗流。
克伊特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中的怒火稍退,但依旧带着倔强和不平。
柯林兜帽下的阴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杰德里的提议,最终,他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身影向后退了一步,重新融入了角落的阴影,算是默认了这个安排。
伊弗格林老爷子一直沉默地听着,背对着众人,那些不祥的黑色纹路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更加刺眼。
当杰德里说完,他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豁达的笑容,声音沙哑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决断:
“杰德里说得对……咳咳……老头子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还能给孩子们整几把武器……这就够了……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沉重的会议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与强压下的共识中结束了。
大门再次开启,几位元老沉默地鱼贯而出,背影都显得格外沉重。
菲利斯最后看了一眼空旷衰败的圆桌和穹顶的破洞,黄红竖瞳深处是化不开的忧虑,最终也大步离开。
……
骑士圣殿后方的训练场,是少数几处相对保存完好的区域。
边缘矗立着几座饱经风霜的武器架和训练假人。
远处,圣殿高耸的残破塔楼在夕阳余晖下投下长长的阴影。
赞德、安迷修和雷蛰已经换下了泥污的衣物,穿着圣殿制式的、便于活动的训练服。
赞德那头深绿色的杂草堆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显得更加不羁。
安迷修的栗色短发也梳理整齐,小脸恢复了精神。
雷蛰则依旧是一丝不苟,紫色的长发束在脑后,额前两缕紫发垂落,紫电般的眼眸沉静锐利。
只有乌依旧啃着肉干……
“喂,训练狂。”赞德一边活动着手腕,一边斜睨着雷蛰,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服气。
“上次要不是我一时大意,绝对能把你捅个对穿!你就输定了!”
雷蛰正在检查武器架上的一柄训练用长剑,闻言头也没抬,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充满嘲讽意味的冷哼:
“哼…弱者的借口。”
“嘿!”
赞德立刻炸毛了,跳到他面前,深绿色的眼睛里燃着战意。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嘴巴不要可以捐给需要的人!什么叫弱者的借口?
明明就是事实!不服气我们现在再来一场?!”
雷蛰终于抬起头,那双蕴藏着九天紫电的眼眸冷冷地看向赞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无谓的叫嚣……”
他话语刻薄,精准地戳在赞德的痛点上。
“你……!”
赞德气得脸都绿了,拳头捏得咯咯响,眼看就要扑上去。
安迷修夹在两人中间,急得小脸通红,像只焦急的小兔子,挥舞着小手试图劝阻:
“赞德师兄!雷蛰师兄!你们别吵了!菲利斯师父说过要我们好好相处,共同进步的!打架解决不了问题的!”
“小安你让开!我今天非教训教训这个不会说人话的家伙不可!”赞德不依不饶。
“哼,求之不得。”雷蛰也毫不示弱地摆开了架势,指尖隐隐有细微的紫色电光跳跃。
就在两人剑拔弩张,安迷修急得团团转,眼看一场“内战”就要在训练场爆发的瞬间—
一道小小的、无声的身影突然插入了三人之间!
是乌!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小号训练服,白金色的发丝还有些湿润,缠着绷带的小脸微微仰起,似乎“望”着雷蛰的方向。
他走得很安静,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无感,仿佛不属于这方世界那般。
在赞德和雷蛰都愣住的一刹那,乌毫无征兆地伸出了他的小手,精准地、直接地抓住了雷蛰垂在身侧的左手手腕!
他的动作不算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专注。
训练场上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雷蛰身体猛地一僵!紫电般的眼眸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抓住自己手腕的那只小手。
一股冰冷的触感透过绷带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
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指尖微微的颤抖,但那力道却异常执着。
赞德和安迷修也彻底呆住了,张着嘴,看看乌,又看看脸色剧变的雷蛰。
刚才的争吵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
乌微微歪了歪缠着绷带的小脑袋,似乎在仔细“感受”着什么。
他那被绷带覆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雷蛰的皮肤、肌肉、骨骼,直抵其核心。
然后,他用他那特有的、带着一丝空灵和疑惑的稚嫩嗓音,清晰无比地、如同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打破了这片死寂:
“你……用不了元力对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