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切,太晚了…
天地间最后一丝暮光被黑雾吞噬殆尽时,城头上只剩绝望的呜咽。
不是哭自己将死,而是哭拼尽全力仍护不住身后家园的无力。
张二爷的血沿着垛口往下淌,在砖石缝隙里冻成暗红的冰晶。
林巧儿抱着念念跪在丈夫身后,额头抵着那血肉模糊的脊背。
王林的剑断成三截,这个骄傲的剑修正用指甲抠着城墙裂缝,试图再挤出一丝剑气......
就在此时——
\"咻!\"
一道金光破空而来,速度快到在夜幕中拉出长长的光尾。
所过之处,空间竟出现细密的黑色裂痕,像打碎的镜面般折射出扭曲的光影。
城下有人抬头,却只当是流星,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哭泣。
金光坠地时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激起一圈淡淡的尘埃。
光芒散去,露出个清瘦少年。
衣服被疾风吹得破烂,发髻散了一半,脸上还带着未愈的伤痕,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易年来了。
落地瞬间,易年瞳孔骤缩。
他看到了当初在南屿看见的那一幕。
一缕缕青色光丝正从每个百姓身上飘起。
妇人搂紧孩子时,光丝便明亮几分。
老兵握紧断刀时,光丝便凝实些许。
就连昏迷之人的眉心,都有微弱光点逸出......
这些光丝无视夜风,不惧戾气,执着地向着城头某个方向汇聚。
章若愚佝偻的身影。
\"念力…\"
易年喃喃自语。
三年前南屿招龙节上,七夏曾指着苗族祭坛对他说:
\"看那些青光,是妖族最纯粹的信仰之力。\"
当时他觉得玄妙,却不想今日在人族身上看到了同样的光芒。
没有犹豫,易年身形一闪已至城头。
比常人略小的手掌轻轻按在章若愚后背,一缕凝练到极致的青光渡入对方体内。
\"唔…\"
章若愚浑身一震。
本已油尽灯枯,此刻却感觉一股暖流涌入四肢百骸,将那些支离破碎的经脉温柔包裹。
余光瞥见那张熟悉的脸,干裂的嘴唇颤抖着挤出三个字:
\"你…来…了…\"
易年点头,另一只手握住章若愚血肉模糊的手腕:
\"辛苦你了,但现在还得靠你…\"
说话间,他从腰间锦囊取出一颗金灿灿的内丹。
指尖轻弹,内丹准确落入章若愚口中。
\"这是…\"
\"别说话,导气归元…\"
易年的声音很轻,却让章若愚瞬间明悟。
强忍剧痛运转心法,内丹化作澎湃元力冲刷经脉,与那些青光完美融合。
奇妙的是,这些力量经过他身体转化后,竟与百姓们的念力水乳交融,一同注入山河图中!
画卷突然爆发出刺目强光!
画中干涸的冰河重新奔涌,崩塌的雄关再度耸立。
更惊人的是,原本只存在于画中的景象竟开始向外延伸。
\"哗啦!\"
一条虚幻的冰河从画卷中冲出,环绕龙尾关形成护城河。
\"轰隆隆!\"
数座雪山拔地而起,组成天然屏障。
最后是那座雄关虚影,竟与破损的城墙完美重合!
\"这是…\"
王林瞪大眼睛。
\"山河具现?!\"
更让人震惊的是,这些景象中隐约浮现出无数人影。
有扛着锄头的农夫在田间劳作。
有梳着羊角辫的孩童在溪边嬉戏。
甚至能看到张二爷年轻时在青山镇酒肆豪饮的模样…
每一道人影都散发着淡淡的青光,与活着的百姓们交相辉映。
\"是记忆…\"
易年轻声道,\"山河图记录的不仅是山水,还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幽泉戾气又一次出现了迟疑。
黑雾凝聚的巨剑悬在半空,剑尖微微颤抖。
那些狰狞的触手也不再疯狂进攻,而是警惕地缩回雾中。
它在害怕…
不是害怕山河图,也不是畏惧易年或章若愚,而是恐惧那股汇聚了万千生灵执念的力量。
老农跪在地上捧起的一抔黄土。
妇人缝补衣裳时哼唱的摇篮曲。
孩童在祠堂前虔诚的叩拜…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牵挂,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武器。
\"轰——!\"
当第一道由众生念力凝聚的光柱击中黑雾时,幽泉发出了痛苦的尖啸。
那声音不像任何生物,倒像是整片天地在哀鸣。
更惊人的是,黑雾开始不自然地蠕动,竟缓缓转向东方!
然后,越来越快…
当最后一缕黑雾离开龙尾关地界时,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
山河图的虚影依旧笼罩着城墙,但光芒正在减弱。
章若愚终于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轰然倒下,被易年稳稳接住。
\"结…结束了?\"
有士兵颤声问道。
没有人回答。
所有人都望着那片被幽泉肆虐过的土地,原本肥沃的田野变成了焦黑的荒漠,茂密的森林只剩扭曲的枯枝,连河流都干涸见底。
但至少,龙尾关保住了。
\"怎…么…样…了…\"
章若愚气若游丝,想要睁眼看看。
易年将一股精纯的元力渡入他体内。
\"没事了,你赢了…\"
转头望向东方,少年平静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怒火。
那里,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我们......赢了吗?\"
一个微弱的声音从城墙角落传来,那是个满脸血污的少年士兵。
长枪早已折断,此刻正茫然地望着城外退去的黑雾。
\"好像是吧…\"
旁边的老兵喃喃回应,布满老茧的手死死抓着城墙砖缝,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短暂的寂静后——
\"赢了!我们赢了!\"
这声嘶吼如同点燃了引线,整个龙尾关瞬间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士兵们丢下兵器相拥而泣;妇人抱着孩子跪地痛哭。
白发苍苍的老者仰天大笑,笑声中却带着哽咽。
卫杰拄着断刀,独眼中滚下热泪。
这位铁血总兵看着满目疮痍却屹立不倒的城墙,突然单膝跪地,一拳砸在染血的砖石上:
\"守住了…真的守住了…\"
刘品之官袍破烂,发髻散乱,早已没了读书人的体面。
颤抖着摘下破碎的官帽,对着城头方向深深一揖:
\"苍天有眼…\"
易年扶着摇摇欲坠的章若愚,感受到掌下身躯的颤抖。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却依然挺直脊梁。
\"兄弟,该你了…\"
易年轻声说着,缓缓托起章若愚伤痕累累的右臂。
那只曾经能单手举起磨盘的大手,此刻却连抬起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无力地搭在易年掌心。
但当这只手被高高举起时——
\"章若愚!\"
不知是谁先喊出这个名字,紧接着,声浪如潮水般席卷全城。
\"章若愚!\"
\"章英雄!\"
\"章若愚万岁!\"
这呼喊从城墙蔓延到街道,从军营传到难民营。
抱着孩子的妇人泪流满面地喊着。
断了腿的老兵拄着木棍嘶吼。
连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都跟着大人一起,用稚嫩的声音重复这个名字。
易年站在章若愚身侧,看着挚友被鲜血和汗水浸透的侧脸。
没有嫉妒,只有骄傲。
\"易年…\"
章若愚虚弱地摇头,\"这不合适…\"
\"闭嘴,受着…\"
易年笑着在他耳边低语,\"这是你应得的。
林巧儿抱着念念挤到最前排。
小丫头睡醒了,正揉着眼睛看向被众人簇拥的父亲,突然奶声奶气地喊:
\"爹爹最棒!\"
这声童言让周围瞬间安静,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欢呼。
几个青山镇的老人抹着眼泪,七嘴八舌地讲起章若愚小时候的糗事。
偷西瓜被狗追,下河摸鱼冻得直哆嗦…
\"那会儿谁能想到,这憨娃子能成这么大英雄?\"
有个老人笑得胡子直抖,却悄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王林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百姓团团围住的章若愚。
这位圣山强者本也是最耀眼的存在,此刻却心甘情愿地隐在阴影里。
忽然想起师尊说过的话:\"真正的英雄,从来不是为了被人铭记而战…\"
欢呼声中,几乎没人注意到易年的存在。
有士兵从他身边跑过,急着去看救命恩人的模样。
妇人挤到他身前,只为往章若愚手里塞个热乎乎的鸡蛋。
连那些曾经见过少年的青山镇乡亲,此刻眼里也只有那个浑身是血却笑容憨厚的大个子。
易年悄悄后退半步,将舞台完全留给兄弟。
他本可以亮明身份,以北祁帝王的威严接受朝拜。
但他选择了沉默,这一刻的荣光,只属于章若愚。
\"陛下…\"
卫杰不知何时来到身侧,欲言又止。
易年摆摆手。
年轻的帝王望着被抛向空中的挚友,嘴角扬起温柔的弧度。
城外的焦土依旧刺目,但朝阳已经升起。
金色的光芒洒在每个人脸上,也照亮了那条通往东方的路。
那里,还有更艰巨的战斗在等待。
但此刻,龙尾关只需要庆祝。
章若愚被众人高高抛起时,恍惚看到了易年转身离去的背影。
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想追,却没有力气。
只能任由泪水模糊视线,在心里默念。
欢呼声仍在继续,穿过破损的城墙,越过焦黑的田野,一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