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夷心里觉得格外沉重。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虽然武力、权力都有欠缺,胜在曾活在千年之后,能一窥历史的大走向,也看多了历史故事,曾商场沉浮,多少有些助益。可现在看来,自己是轻视了这些活生生的人。
他们活在这个时代,求生不易,求强更难。即便是如胤娘这样未读过几天书的小女子,心机之深,比自己那个年代的女孩子强了无数。更别说如同叶炘这般,能在天下第一帮中只手遮天,其手段,比起朝中高官,不遑多让。
叶炘能被软禁在上官营寨,恐怕也是他权宜之策,如今动了心思要跑,大概是得到了消息,龚夫人死了,心知明夷定会将他交给龚君昊发落,当作人情。不跑,便只有死路一条。
明夷不敢再耽搁,立刻奔赴东市容异坊,找花子贤出城办事。
冯桓暂居容异坊中,见到他,明夷心方定。
简单将自己的担心说了,冯桓转身从房中箱底取了个包裹出来,翻了会儿,寻出一个黄纸包,交给花子贤:“你给叶炘吃了,不出意外,他这半个月不仅不能提气运功,且不良于行,人也会浑浑噩噩。只要安排人手日夜看管,定不会出事。”
花子贤取了,喜形于色:“有这个就放心了,我现在便去。”
他转头又问:“那半月后呢?”
冯桓轻松一笑:“过几日,就有人来接收他了,到时,回去路上,我再附赠一份药。”
明夷知道他说的是李昱祁,他来长安一为茶叶生意,二就是安排把叶炘送回杭州。至于是活人还是尸体回去,那是他天一帮的事。
花子贤并不完全明白,但也未在意,转身就走。对他来说,冯桓觉得没问题,那绝对没问题。
看他背影消失,明夷对冯桓说道:“怎么感觉你一回来,他变得有些少年气了。”
冯桓倚着栏杆望了眼:“他遇到他时候,他还是个小混球。”
明夷并无窥探他们往事的兴趣,只是叹道:“如今他完全可以独当一面了。虽然武功、智谋都非顶尖,但却是最好的帮派栋梁,靠得住。”
“我的眼光,错不了。”冯桓嘴角微扬,掩不住的得意。
明夷皱了皱眉,瞥了他一眼:“你说就说,别眼波横飞,显得媚气十足。”
冯桓干笑了两声,无奈道:“习惯了,做了这么多年夏娘子,一时难改。”
“是不是还挺舍不得的?”
“有点。”
冯桓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清了清嗓子:“我会调整好的。”
明夷也叹了声:“其实我也挺舍不得那个绝世尤物夏幻枫。没了她,长安失色不少啊。”
冯桓又飞了个眼神过去,意识到此,哑然失笑。
“说真的,你这药是怎么拿到手的?缪四娘的杰作吧。”明夷不无嫉恨,“我与她往来这么多次,都是小心翼翼求药,你那满满一包裹,不会都是些奇药吧?”
冯桓嘿嘿一笑:“怎么?要我分你一些?”
“那倒不必,只是好奇你怎么讨得四娘欢心的。”明夷往后退了两步,打量冯桓,“看着也并不是那么玉树临风啊!”
冯桓本又想飞个白眼,飞快收住了,匆忙间低下头,定了定:“好吧,也不瞒你。你若是求她,当然难。我可是在帮她。”
“帮她?”明夷不明白,“我以为四娘已经无欲无求。”
“你不觉得她常年隐匿山中,却一直在采药制药,有些奇怪吗?”
“啊,是啊,这些药给谁用?”明夷恍然,怎么自己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除了令狐湜会定期去取克制体内真气的药物,也就是近来,自己和洪奕才去打扰她。
“她制这些药也好,毒也好,或许一开始并未想过要给谁用,但是作为一个对医术药理极具天赋的人,她怎么会甘心,自己做的药无处可用,成为只能扔在山中的废物。”冯桓说道。
明夷有些明白了。
“我见过她给山中的野鹿治伤,见过她用毒烟制服大枭。而之后,她会独自坐在树下,不让打扰。我便知,她不甘一身本领只能与鸟兽为伍。”
明夷点了点头,她或许比冯桓了解更深一层。缪四娘的不甘心,不是因为自己,而是舍不得缪神医的一身惊世本领,就此埋没。
“你答应把这些药带出来,应用到人身上,而后把效果回告她?”
冯桓笑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气力,这里头有急助心脉、止血固元甚至断骨重生的灵药,也有效用不同的毒药。”
明夷听得毒药二字,身上一震,但很快冷了下来。缪四娘说过对她中的毒无能为力,再问也是失望。
“那你好好收着,以后总有用处。”明夷也不再提包裹之事,“我还要回西市看看。”
将上官帮派的产业一一捋清,明夷有一种错觉,身上的担子,一件件卸了下来。轻松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东西,一丝丝从身体里抽走了,整个生命,空荡荡的,又格外澄明。
是夜,明夷越发不安。
是越好再给她度气的夜晚。
明夷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令狐湜。她不想否定过去的一切,又想完全丢弃。那是繁乱的毛团,那是不可理喻的奋不顾身,提起,都像狠狠扇着自己的脸。
以至令狐湜站到她面前,她尤觉得是无法控制的紊乱回忆,很想手一挥,将它驱散。
如果她能置身事外,去看一眼面前男子,会发现,他比过往更加动人心魄。更壮健的身材,带着一丝沧桑的面容并不显得粗糙,而是独具魅力。与往日简单素洁的穿着不同,身为未来兵部侍郎的他,换上了一身华服,精致而不浮夸,显得多了十分贵气。
他甚至为了今夜的会面,用了熏衣香。明夷皱了皱眉,这昂贵的熏香,让她只觉得,更加陌生。
忽然,她怔怔坐着,一脸恍惚。她竟然已经完全忘记,那个“时之初”身上的味道,不是说,嗅觉的记忆无比绵长吗?
都是骗人的。
令狐湜看着她空洞的眼神,眉头紧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