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沥的《防灾救灾八策》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即将烫在陕西官场这块积弊重重的腐肉上。
榆林县衙,知县王有禄正歪在太师椅上,桌上摊着一本账册,墨迹犹新,记录着刚“筹”到的“脚板钱”和“瓢钱”,数目颇为可观。
他那张保养得当的白胖圆脸上,浮着一层油光。
师爷钱谷则哈着腰,一脸谄媚,正低声汇报:“东翁,城外几个粥棚这几日‘规费’收得顺当,灾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敢闹腾?就是……就是老书生和那位京城来的小公子爷,还有那个汤侯爷,整日在外面转悠,小的们怕……”
“怕什么?”王有禄慢悠悠地咂了一口酒,眼皮都懒得抬,“天高皇帝远!他汤杰虽是个侯爷,可却管不着咱们地方上的柴米油盐。至于那老书生?哼,不过是酸儒一个!还有那小娃娃……”
他嗤笑一声,带着几分不屑:“一看就是个金枝玉叶的公子哥,他懂个什么?不过是出来见见世面,回去好跟他老子吹嘘罢了。让他们看去,咱们该干嘛干嘛,这榆林的天,塌不下来!”
他话音未落,签押房的木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衙役像被火烧了屁股,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脸白得跟刚刷的墙皮一样,声音都劈了叉:“大……大老爷!圣……圣旨,京里来的,已经到……到衙门口了!随圣旨来的还有布政使宋大人,按察使王大人,还有……还有一个余大人。”
“哐当!”王有禄手里那只心爱的青花瓷酒盅应声落地,摔得粉碎。
上好的汾酒溅湿了他崭新的官靴,他却浑然不觉。
方才那副“天塌不下来”的从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他猛地从太师椅上弹起来,动作之迅猛,与他那富态的身躯极不相称,圆脸上血色尽褪,肥厚的嘴唇哆嗦着:“圣……圣旨,给……给谁的?”
“点……点名给县尊大人您的!”衙役哭丧着脸。
王有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眼前一阵发黑,两腿一软,“噗通”一声,竟真的直挺挺向后倒去!
旁边的钱谷师爷更是魂飞魄散,赶紧扑上去一把抱住他那肥胖的身躯,这才没让他当场磕破后脑勺。
“东翁!东翁!您醒醒啊!”钱谷掐着王有禄的人中,带着哭腔喊。
衙役们手忙脚乱地围上来,端水的端水,扇风的扇风,乱成了一锅粥。
就在这鸡飞狗跳之际,宣旨的太监带着几分阴柔的嗓音,已经冷冰冰地在县衙大堂响了起来:“榆林知县王有禄——接旨——!”
钱师爷和两个衙役几乎是半拖半抬的把面色死灰的王有禄架到了大堂上。
王有禄官帽歪斜,浑身筛糠般抖着,连跪都跪不稳当,全靠左右架着才没瘫在地上。
宣旨的小太监面无表情的斜眼看了看王有禄,随即展开明黄的圣旨,声音字字如锤: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吴王朱见沥奏陈《救灾防灾八策》,所议甚善!着陕西布政使司、榆林卫所、榆林县衙,一体遵行,详议速办。尤以广建常平仓、深挖抗旱井、严查赈灾贪墨为首要,不得迁延推诿,违者严惩不贷,钦此——!”
当听到“吴王朱见沥”五个字时,王有禄那点强行撑着的精气神彻底垮了。
“那孩子……是吴王……咯”
他喉咙里“咯”地一声怪响,白眼一翻,竟真的又晕了过去,身体彻底瘫软,成了一堆扶不上墙的肥肉烂泥。
钱谷师爷吓得魂飞魄散,鼻涕眼泪一起流:“东翁!东翁挺住啊!公公!几位大人,县尊他……他忧劳成疾……”
宣旨太监厌恶地皱了皱眉,像看一堆垃圾。
一旁的陕西右布政使宋有文气的七窍生烟,他实在没想到自己治下居然出了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按察使王文更是暴跳如雷,进城时,他也看到了城门口施粥的场景,现在是什么年景,这狗日的王有禄居然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对灾民敲骨吸髓,简直是自寻死路!
“哟,晕过了啊,咱家这还有一份圣旨没宣呢!”小太监用脚尖踢了踢王有禄,皱眉道。
说着,回头对宋有文笑道:“宋大人,要不,这份圣旨就由您代领了?”
宋有文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跪下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为官之道,当以民为本,恤民疾苦。然今有榆林县令王有禄,于旱灾肆虐、民生凋敝之际,不思救济之策,反行敲骨吸髓之举,苛征暴敛,中饱私囊。致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人神共愤。
王有禄此举,实乃悖逆人伦,辜负朕之重托,罪大恶极。着即罢去其官职,抄没其家产,家眷流放边关,发卖将士为奴,王有禄即刻押赴刑场,行剥皮萱草之刑,以儆效尤。
钦此!”
“臣,宋有文,领旨!”
“宋大人,王大人,圣旨咱家宣完了,”小太监笑了笑,亲自将他们身后跟着他从京城来的余子俊拉到了众人面前。
“这位余大人,乃今年京师大学堂的青年才俊,皇爷钦点的榆林县县令,二位大人,咱家可将余大人交给你们了。”
“谨遵圣谕!”两人赶紧躬身。
说罢,又厌恶的看了看躺在地上的王有禄,叹了口气:“几位大人,旨意已宣,咱家这就回京复命了。尔等好自为之吧!”
………………
王有禄醒来后被那句“行剥皮萱草之刑”彻底抽干了力气,成了一滩散发着尿骚味的肥肉烂泥。
几个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可不管他晕不晕,像拖死狗一样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准备直接拖去刑场。
县令王有禄“即刻押赴刑场,行剥皮萱草之刑”的消息不胫而走,瞬间就飞遍了榆林城内外。
那些饿得眼冒绿光,被“脚板钱”、“瓢钱”、“规费”榨干了最后一点血肉的灾民,先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随后,一股压抑了太久、混杂着刻骨仇恨和原始兽性的狂潮,轰然爆发!
“狗官,终于遭报应了!”
“剥皮萱草!皇帝老子开眼啊!”
“他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不能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冲破城门,从四面八方的窝棚、街巷涌向县衙门口。
衙役们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水火棍跑得无影无踪。
当锦衣卫拖着半死不活的王有禄刚迈出县衙大门,看到的景象让他们都头皮发麻:黑压压的人群,无数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无数只枯瘦如柴、却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臂,像森林一样伸了过来!
“头,这……咋弄?”一个锦衣卫番子紧张的问道。
“老子……老子不知!”带队的小旗看着群情激奋要吃人的灾民,哆嗦着说道。
“头,要不,咱……咱们把这货交给他们?”
锦衣卫小旗咽了咽口水,又看了看王有禄,他知道今天是没办法将王有禄带走了,于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随即,牵着王有禄的铁链一松,所有锦衣卫番子跟见了鬼似的跑回了县衙内,“砰”的一声,县衙大门被死死关上,只留下了一脸懵逼的王有禄。
“狗官,还我儿的命来!”
“狗官,还我的粮食,还我的银子!”
“吃了他!吃了他!”
口号声、哭嚎声、诅咒声汇聚成一股令人胆寒的声浪。
王有禄直接吓蒙了,这哪还是他熟悉的、可以随意拿捏的“贱民”,简直就是一群从地狱爬出来的、要将他生吞活剥的饿鬼!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屎尿再次失禁。
“别…别过来,我是…我是朝廷命官!”
“砰!”
不知是谁先扔了一块石块,准确地砸在王有禄油光锃亮的脑门上,开了个血口子。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打死狗官!”
“撕了他!”
人群彻底疯狂了!
抓头发、扯官袍、掐脖子、抠眼睛……场面瞬间失控。
愤怒的灾民用最原始的方式发泄着这些日子以来积压的仇恨。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汉,扑上去狠狠一口咬在王有禄肥厚的脸颊上,硬生生撕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漓!
他满嘴是血,状若疯魔地嘶吼:“肉!是肉啊!我孙子就是饿死的!”
他这一口,彻底点燃了人肉宴席的导火索。
“啊!”人群中,王有禄的惨叫声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