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总让人感到如此悲伤,但在悲伤之前,首先是巨大得让人始料不及的冲击,就像它其实是一段没有预兆的情节,来自剧作家的一时兴起,让舞台上蹩脚的演员感到慌张,不知该如何接续下去。
当命运之蛇的毒牙温柔地咬住了魔女的第二颗心脏时,圣夏莉雅并没有什么感觉,她将其视为这场漫无止境的战斗中最寻常的一次交锋,很快,黑暗魔女便会将蛇首拽出,让伤口痊愈,就像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伤害一般,继续挥舞镰刀,向她降下凌厉而精准的反击。类似的场景在这场战斗中屡次出现,频繁得让少女几乎以为自己被困在了一段重复的时光中,每时每刻,都不过是对过去的再演。
直到她摆出防守的架势,准备应对敌人随时有可能到来的反击,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却始终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少女才恍惚间意识到,这次,好像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极致的、令人窒息的静谧。
雪从魔女的身体中降下,她微微低着头,一动不动,安静得就像睡着了。若非雪花飘落在那纤细的眼睫毛上时,还会轻微地颤抖,圣夏莉雅几乎分辨不出她究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还是一具被冰雪封冻的雕像。但二者实际上区别不大,因为活着的人正在死去,就像雪花正在自己的面前逐渐凝为雕像一样,这个过程缓慢且坚定,不可阻止。
啊。
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圣夏莉雅的感触来得缓慢且迟钝:赢了。
不仅赢了,她还杀死了自己的敌人,这大概是青发少女自拥有记忆以来的无数段年岁、无数次轮回甚至无数个梦境中,头一次通过战斗剥夺了他人的性命。战斗是一种让她感到悲伤的手段,剥夺他人的性命更是一件让她感到悲伤的事情,可当二者叠加在一起的时候,悲伤便仿佛冲破了阈值,无法计算,以至于少女的情绪如此透明,无喜无悲,只是纯粹的……怀疑而已。
我真的赢了吗?
我真的杀死了她吗?
这真的……就是我想要的吗?
这些问题都是自然而然地浮现,甚至不是因为少女想要知道答案,所以才会思考这些问题;而是因为她早就知道了答案,所以才会萌生出怀疑。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为什么还要怀疑呢?大概凡人就是这样矛盾的生命吧,答案不是目的,思考才有意义;怀疑也不是手段,只是总要为自己找一个借口,才能将这段三流剧作家一时兴起写出来的蹩脚情节,生硬地延续下去。
雪越下越大了,无声无息地覆盖了一切。荒芜的城市废墟被厚厚的积雪覆盖,仿佛披上了一件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废墟间扭曲的建筑物如同冻结的黑色荆棘,刺破惨白的雪面,指向那片同样惨白空洞的天空。空气寒冷而凝滞,连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只有雪花仍以恒定的、近乎永恒的节奏,大朵大朵地飘落,堆积在每一寸裸露的岩石、每一道崩塌的墙壁、每一具被遗忘的战骸之上,将战火的痕迹温柔掩埋。
“呵……”
一声短促的、带着气音的轻笑声打断了少女的思绪,她回过神,不出意外地发现笑声来自那位看起来像是睡着了的魔女,她嘴角勾勒出浅浅的弧度,微弱得几乎看不出来,但圣夏莉雅不是通过肉眼观察,而是发自心底感受到了她的释然和轻松。如果徘徊在梦境的边缘,即将坠入虚幻的深渊,不可避免地失去所有曾在乎的理想与信念,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够露出笑容,是否可以说明……其实死亡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呢?
不是这样的。
因为她正身处战场、因为她亲眼目睹过死亡、因为她知道凡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艰难,身如苇草般随波浮沉,命如微火般转瞬即逝,或是孤独地守在一座古老城堡中不见天日,或是将自己锁在谷底囚笼中终日聆听风声,或曾在银色月光的照耀下感受着逐渐宁静的心跳,或曾因百病缠身而沉默地躺在病榻上孤独治愈……因为她知道这些,所以才可以下定结论:绝对不是这样的。
死亡很痛苦,比失去了爱和友情、遗忘了心和梦境还要痛苦。
那是……什么都没有的感觉,比曾经拥有过还要痛苦。
所以。
“为什么?”圣夏莉雅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微弱的颤抖,她不是在质问,只是真的很想得到一个答案而已,尽管心中隐隐预感,那个答案可能不会让人满意,可是除了这件事以外,自己还有什么能够做到的呢?
“为什么你在笑呢,卡拉波斯?”她悲伤地问道。
雪中的雕像动了一下,魔女缓缓抬起头,她的身躯和手足仍在燃烧,漆黑的火焰就像要把这具躯体中的魔力全都焚烧为深色的雪花,将世界淹没殆尽。纷飞起舞的雪幕遮挡了魔女的脸孔,只有那双仿若黑夜般深邃的眼眸依然清晰可见,甚至让人感到些许宁静。
“那你呢?”魔女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你又为什么一副想要哭出来的表情呢,圣夏莉雅?”
胜利者本该微笑,失败者本该哭泣,可现在,胜利者没有胜利者该有的模样,失败者也没有失败者该有的模样,真是一个令人感到荒诞的结局。
“不过,”黑暗魔女忽然又有些释怀,轻声道:“哭总比笑要好。”
面对死亡的时候,有些人会微笑,而有些人则会哭泣,但前者是少数,一种不正常的现象,而后者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情感。卡拉波斯曾经无比希望圣夏莉雅——或者说,希望自己的姐妹们,无论是支持着自己的混沌魔女,还是反对自己的秩序少女,都摒弃那些软弱而多余的情感,坚定信念,为了各自的理想战斗到底,即便需要杀死彼此也在所不惜。直到现在她依然不觉得这是错的,可偶尔也有例外,凡人的情感并不总是一无是处,如果那种情感能够让你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坦然地哭出来,那就承认它吧。
微笑面对死亡,听起来是很洒脱,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那恰恰是最沉重的情感。如果不是将尘世视为囚笼,将死亡视为解脱,谁又会在抛弃一切孤独离去的时候笑出来呢?
圣夏莉雅也明白这个道理,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招手唤回巨蛇,命运之蛇的鳞片就像冰冷雪花,摩擦着肌肤滑入衣袖内时,悄然褪化为半透明的命运丝线,如同虚幻的影像,时隐时现。她认真地看着魔女,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你想哭的话,我可以为你倾听,卡拉波斯。”
这是身为长姐的职责,就像她之所以能下定决心与卡拉波斯战斗,也是因为身为长姐的职责一样——妹妹犯了错,姐姐自然有资格也有必要纠正。
黑暗魔女怔怔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记忆中那位温柔体贴的长姐,可是她很快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怀念过去是没有意义的,从很久以前开始,她就学会了分割过去与现在、梦境与现实、乃至前世与今世,否则,根本撑不到现在。
“有人会为我哭泣。”
但不是你。
不该是你。
魔女言简意赅地拒绝了对方的提议,令圣夏莉雅的脸上不可避免地浮现出一抹失望的神色,卡拉波斯看着这一幕,内心忽然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冲动,那不是怜惜、同情、愧疚或是惺惺相惜等任何一种情感,而是雪花燃烧殆尽后,总会在原地留下什么东西,是那样自然而然的道理,她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要当心啊,圣夏莉雅。”
“当心……什么?”圣夏莉雅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卡拉波斯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头看了一眼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那仿佛昭示着安瑟斯地区的未来,她一旦战败,第十七军团几乎不可能坚持下去,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终于还是迎来了暌违许久的和平。可魔女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很快,战争的阴影又将卷土重来,这一次,它会席卷东西大陆、五海四洋、孤岛群星,自天空至地极,自最深的海底到宇宙的尽头,死亡无处不在,并且更加猛烈,更加孤独。
会死很多人,而那些人必不可能像自己这样,笑着面对死亡……
不知道是心有感触,还是身体的崩溃越发严重了,再次开口时,卡拉波斯的声音有些虚弱,近似残烛:“……并不是所有魔女都支持天蒂斯的计划,事实上,真正能够抱着牺牲性命的觉悟他上战场的人,只有我、绯珥与法芙罗娜;佩蕾刻与伊芙是中立派,一度在战斗与情感中摇摆不定,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干脆抛弃思考,只关注于自己的任务,仿佛这样做就可以麻痹自己,逃开责任;蒂梅丝与莉莉丝缇则是坚定的反对派,当然,不是反对魔女结社的事业,纯粹是在逃避战斗而已,总像个小孩子那样,对任何残酷的事物都抱着一种犹豫和侥幸的态度。不过,那大概是过去的事情了,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改变……”
“为什么?”圣夏莉雅始终默默地听着,终于忍不住问道。
她并不奇怪为何卡拉波斯突然将魔女结社的内情透露给自己,也不在乎卡拉波斯刻意隐瞒了自己所提到的那个“计划”究竟是伊甸计划还是现实计划,更没有怀疑过这些情报的真假,似乎信任是一种天生的事情,即便双方上一刻还是敌人,不死不休的那一种。
这对姐妹——很久以前的姐妹,在刚才的战斗中,一直刻意回避着与彼此的交流,即便开口,也是理想的冲突与信念的碰撞,试图说服对方,或者证明自己。唯独到了此时此刻,可以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心平气和地聊天,但这既不是原谅,更不是和解,只是忽然间有些……疲倦了而已。
在死亡面前,逞强是没有用的。
“意思就是,今天我会死在这里。”卡拉波斯自嘲地笑了笑,她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但至少是自己坦然面对死亡的意义之一:“……我的死亡,对她们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刺激吧。本来就很激进与冲动的绯珥和法芙罗娜,将会更加坚决地执行天蒂斯的计划;而无论是佩蕾刻和伊芙,还是蒂梅丝与莉莉丝缇,都将从我的死亡中获得新的觉悟,她们会重新意识到,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第三条路可走。到那时,你们将面对的,便不再是几个在个人情感与宏伟理想中摇摆不定的软弱的少女,而是真正的战士,仅凭你和那位歌丝塔芙家族的骑士,真的有把握应对吗?”
圣夏莉雅沉默了一下,回道:“我也有自己的同伴。”
“她们……还不够。”卡拉波斯眨了眨眼睛,一片雪花从她的眸中飘落,漂亮得让人不禁瞩目,惊艳而又惋惜:“爱丽丝正因天界之死陷入自我怀疑,奥薇拉空有决心却没有方向,依耶塔常常心存侥幸,她将希望寄托在敌人的身上,更甚于相信自己;萝乐娜的炼金术固然神奇,可缺乏安全感是最大的问题;蕾蒂西亚虽然勇敢,但战争不是逞一时之勇的地方;至于格洛莉亚与白夜,在踏上战场之前,她们更应该先分清主次,确立自我……你比我更清楚,她们并不适合踏上战场。”
真奇怪,她明明没有接触过圣夏莉雅之外的秩序王权,却仿佛对她们了如指掌,以至于评价精准如手术刀,剔开了每个人的软肋与缺陷。青发少女却面不改色,只是语气平静地回了一句:“人是会成长的。”
卡拉波斯笑了笑:“可是那需要时间吧?”
人是擅于改变的生命,但那是被动状态下的,如果是主动想要改变,将会是一个无比漫长的过程。意识到自己需要改变、找到自己哪里需要改变、下定决心一定要改变、最后再想到一个合适的办法去改变……每一步都如此艰难,若非如此,卡拉波斯又怎会想到利用自己的死亡,去刺激妹妹们做出改变……呢?
将死之人的瞳孔收缩了一下,终于意识到一个被自己忽略的地方。
明明战斗已经结束,圣夏莉雅确立了自己的胜利,可为什么直到现在……她都没有解除命运王权的完整状态?
“不需要太多时间,卡拉波斯。”
青发少女也笑了笑,她的笑容比黑暗魔女更多了几分狡黠与得意,她一向认真,很少做出这种俏皮可爱的动作,不知为何却让人心中沉甸甸的,难以高兴起来:“你用什么办法,我想,我也是可以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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