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试之本质就是在革世家门阀的命,将其所垄断的教育资源彻底打碎分摊至整个天下,让所有人都有一个进入仕途、跃升阶级、改变命运之机会。
所以施行过程之中必然遭受世家门阀层层阻碍,想要真正推行天下难如登天,其过程之中要经受无数挫折,得罪无数人,甚至与世家门阀不死不休。
这种事一般人干不来,也就许敬宗、李义府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辈才有做成之希望。
即便未能最终做成,似这等“千古奸臣”丢出去平息众怒也算是废物利用,不心疼。
有些时候,太在乎个人之声望、太在乎大局之稳定是很难做事的,反倒是那些自私自利、任他洪水滔天我自毫无顾忌之人,才能做成一些千秋伟业。
最好的例子,便是隋炀帝,但凡注重一下名声、国家,又岂有大运河之贯通?
许敬宗捋着胡须,面有难色:“自曹魏施行九品中正制作为选拔官员之纲领,至今四百余年矣,早已根深蒂固、近乎永例。莫说魏晋隋唐这样的大一统王朝,即便东晋偏安一隅、南北朝杀伐盈野,也始终未曾动摇此等政策。撼山易,撼世家门阀难也!”
“九品中正制”之根基,便在于世家门阀。
只要世家门阀存在一日,彻底废黜“九品中正制”、推行“科举考试”便绝无可能。
当下虽然科举已经进行了几届,但所选拔之人才最低也是寒门子弟,连一个真正的平民子弟都不得见。
数百年之永例,早已将教育彻底垄断,又岂是普及几本便宜的书籍、多建几座县学、乡塾便可予以推翻、取缔?
只能说科举考试动摇了世家门阀之根本,但距离真正的取而代之,却还是艰难险阻、路漫漫其修远兮……
马周一脸正色,肃然道:“若无排除万难、坚韧不拔之意志,如何能够成就大事?更遑论推行科举考试这等注定要名垂千古之煌煌大业!许尚书且放心,在下定然全力以赴予以相助,吾等携手共进、锐意进取,何愁大事不成!”
房俊瞥了义正辞严的马周一眼,摸不准这位是真的想要全力襄助许敬宗,还是故意采取激将法,别看马周平素看上去正直严明、公正无私,但能将官职做到这个位置的,又怎会是一根筋的夯货?
门外脚步声响,有书吏敲门:“内侍总管奉陛下口谕,召见太尉。”
许敬宗离门最近,赶紧起身开门,便见到王德站在门外。
王德先向许敬宗施礼,继而分别向马周、房俊施礼,最后道:“陛下口谕,召见太尉。”
房俊起身与马周、许敬宗颔首致意,而后随着王德走出门下省,前往武德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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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阴沉,风吹雪落,不少内侍正顶着雪花清扫甬路、院落,太极宫内宫人来来往往,倒是少见的热闹。
两人行进之间,王德略微落后一个身位,耳畔听到房俊问询:“不知陛下召见所为何事?”
王德低头走路,轻声道:“是为了晋王就藩一事。”
“陛下打算将晋王安置于何处?”
“晋王自己请求远走天南,去往爪哇之南的大岛。”
房俊一愣。
随着大唐水师船队的航海经验越来越丰富,造船技术也越来越好,几乎抵达了风帆航海技术之巅峰,所行之处自然也越来越远,远远隐藏于天南之海的澳洲也已被发现。
李治居然想去澳洲?
“陛下心意如何?”
鉴于李治“前科累累”“劣迹斑斑”,将其放出长安、前往澳洲,极有可能导致“放虎归山”,对于李承乾来说,未必不会防着一手。
王德这才抬头,与房俊对视一眼,道:“陛下宽厚仁爱、千古未见。”
房俊便明白了,李承乾居然愿意放李治去往澳洲?
可既然如此,又为何召见自己?
……
御书房内温暖如春,有内侍上前恭敬的为房俊扫落肩头雪花,引着进入里间,便见到一袭赭黄色常服的李承乾正与蟒袍加身的李治跪坐在临窗的地席前,相对饮茶。
“微臣觐见陛下,见过晋王殿下。”
“二郎不必多礼,过来喝茶。”
李承乾笑意吟吟,随意招招手。
“多谢陛下!”
房俊上前打横跪坐在一侧,笑着道:“陛下有何吩咐还请直言,至于茶水就不喝了,刚在门下省都快喝饱了。”
话虽如此,李治还是执壶给他斟了一杯茶。
房俊忙致谢道:“多谢殿下!”
李治笑容温暖:“姐夫不必这般多礼。”
李承乾则好奇道:“二郎去门下省作甚?”
“今日连场大雪,关中各地白雪皑皑、河道冰封,文人骚客趁雪游览关中胜景,呼朋引伴、挥毫泼墨,多有文章传世。然而对于百姓来说,此等大雪却是一场灾害,房屋濒危者有可能墙倒屋塌,孤寡困苦者有可能冻毙而死……”
李承乾面色肃然:“情景如何?”
李治也收敛笑容。
房俊笑道:“陛下不必多虑,京兆府在马周主持之下公正廉明、爱民如子,又正缝盛世昌隆、明君在位,早已联合多处衙门前往各处救灾,更备好应急物资一一下发,整个关中数百万百姓生活安稳、康乐富足,处处皆歌颂君王贤明、众正盈朝!”
“那就好!”
李承乾吐出一口气,感慨道:“你当年那首诗写得好啊,‘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我华夏百姓最为勤劳、朴素,每每于废墟之中再建家园、自力更生……可凭什么要让勤劳的人这般辛苦?我不在乎什么‘贤君’‘明主’之类歌功颂德,惟愿帝国昌盛、百姓富足!”
“陛下仁德,苍生之福也!”
“行了!你我之间何须这般虚伪客套?这等话语听听也就罢了,若是当真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千古圣君,那才是愚不可及!”
李承乾摇摇头唏嘘一番,然后瞅了李治一眼,问房俊道:“二郎可知天南之岛?”
房俊颔首:“略知一二,是水师于爪哇附近海域剿灭海寇之时穿越海峡一路向南,无意之中发现的一处大岛,其岛辽阔,人迹罕有。”
李承乾点点头,目光直视房俊,道:“雉奴即将就藩,我本打算许其林邑之地封邦建国,永固南越、世代为帝国之藩篱……他却执意将自己放逐于天南之极,为帝国开辟那处荒凉之地,你以为如何?”
房俊毫不迟疑,干脆利落:“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此事万万不可!”
李治拈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眼睛眯起,看向房俊。
李承乾则略感错愕,问道:“二郎何出此言?”
房俊跪坐一侧,挺直腰杆,正色道:“那处岛屿虽然地处天南,距离大唐万里之遥,且人烟罕见、丛林与沙漠并存,但其地辽阔无垠,面积不逊于半个大唐,临海之处雨水充沛、土地肥沃,沙漠群山之中矿藏丰富,只需足够之人口,百年间便可发展成为一方强国,独霸天南……若旁人前往就藩也就罢了,可若晋王去往彼处封邦建国,朝堂上下必然反对者众。”
他没说朝堂上下因何会反对,但言中之意却十分明了。
放任一个有着造反前科之人去往天南大岛,势必挣脱朝堂之掌控,假以时日强盛壮大之后岂非养虎为患?
说不定哪一天,晋王的后代便开着战船打回大唐,争夺帝国之正朔……
李治急忙放下茶杯:“据我所知,那处岛屿烟瘴遍地、野兽横行,岛上土着更是凶残暴戾,仅只是沿海稍许地方可以居住,绝大部分都是沙漠戈壁。我此前犯下大错,若非不愿玷污陛下之威名早已拔剑自刎、以死谢罪,如今只想远远的前往贫瘠之处以辛劳困苦赎罪,绝对没有任何不臣之意。”
他并不知晓天南之岛的具体情况,只听说土地贫瘠、荒无人烟,便认为最适合自己之去处。现在听闻房俊说其岛也有肥沃之土地、丰富之矿藏,心中有些喜悦,毕竟谁又真正愿意贫贱困苦呢?
只要离着大唐远一些,以往种种便不会被人屡屡提及,自己的安全便更加稳妥几分……
至于重操旧业、造反谋逆,早已没了那个心思。
一则陛下对他宽厚仁恕、既往不咎,他又非是铁石心肠,焉能不知感恩戴德?
再则如今之水师天下无双、横行七海,自己即便当真在那岛上骑兵造反,怕是刚刚下海便遭遇毁灭打击……
最重要那处岛屿距离大唐太过遥远,根本不会有太多人随同自己前往,既然没有足够的人口,又何谈造反反攻大唐?
房俊依旧摇头,肃然道:“殿下莫怪微臣小人之心,只是许多事情务必防范于未然,我既是陛下之臣,自当忠言直谏。”
李承乾略有迟疑,道:“雉奴从小到大从未求过我这个兄长什么,如今想要去往天南之岛,也并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
房俊心中哂然,这是从郭孝恪那件事上学到了,打算照葫芦画瓢、故伎重施?
之前是许敬宗当奸臣,现在则是他房俊做坏人,然后李承乾自己展现“宽厚”“仁爱”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