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是虔诚纯粹的,但也是复杂的。
复杂在于。
信仰在每个人的身上,即便是同归于一处,也会有不同的起源。
或许是给自身经历的苦难找一个寄托,或许是期盼着明天的阳光温暖,或许是出于利益与派系的考量,或许只是单纯为了力量……
塔日哈和讨骨都是长生天神殿一脉的祭司。
他们对长生天的信仰无疑是最纯正传统的一派了,不过即便是在神殿一脉里面,其实每个祭司在虔诚之余,也会有不同的心思。
塔日哈的心胸里面装着大漠苍生。
他时常在长生天的神像面前沉思,如何让大漠百姓免于风沙附带而来的苦难。
但是讨骨祭司没有想这些。
他的虔诚十分极端。
极端到了用尽所有的力气,都在思索着如何才能接近长生天。
接近他心目中的神明。
沐浴其恩赐下来的荣光。
这就是为什么。
即便作为神殿大祭司的塔日哈,已经和大漠国主共同制定出了一条道路,而作为其师弟的讨骨祭司,却在铁河亲王展现出长生天神力之后,毅然决然背弃了他的师兄。
甚至是背叛了长生天神殿。
这不能算是不虔诚。
恰恰相反。
或许可以解释为太虔诚了。
当能够接近长生天的道路摆在了眼前,讨骨祭司便毅然决然地抛下了其余的一切,他就像是追随着神明身影的苦行者,除了一次又一次的走向祂,已经别无所求了。
只不过讨骨祭司的这一次选择,显然大错特错了。
与长生天的本意,背道而驰。
铁河亲王被乌维戾骗了,还能是心甘情愿,因为他对长生天的信仰,远没有讨骨祭司这般纯粹,即便他知道真相,也会做出一模一样的选择。
一样会炮制出神谕之事来把大漠推向自己选定的那条道路。
但是讨骨祭司不一样。
如果乌维烈和乌维戾两人不是已经在神罚之下魂飞魄散,如果讨骨祭司还留有余力,他的怒火都足以将这两位乌维王庭的先王与亲王,烧到魂飞魄散。
他被骗了!
重点是,他被骗着忤逆了长生天。
这是何等可悲的亵渎?
长生天的祭司,竟然追随了一个窃取了长生天神力的罪人!
至于徐年身上的长生天神力又是怎么来的,这已经不是讨骨祭司能够想清楚的了,他只能当做被他亲手送进了神眠之地的大焱儒生,或许是在机缘巧合下觐见了长生天,领受了长生天的神谕。
讨骨也只敢这么想了。
毕竟如果徐年也是像铁河亲王与戾先王二人一样,是窃取了长生天的力量,那么如此可欺的祂……算是什么呢?
这会是更大的亵渎。
讨骨根本不敢生出这般念头。
讨骨也不奢望自己还能够活下去,他现在唯一的念想,便是在生命的尽头,在魂飞魄散之前,从这极有可能已经觐见过长生天的大焱儒生口中,知晓他所侍奉的祂,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祂为什么会赐下神力?
是生是死?
是什么样的存在?
对于侍奉神明的祭司而言,这些问题其实已经超出了虔诚的程度了,尤其是第三个问题,这已经不仅仅是在接近祂,还在试图以凡人的目光去剖析神明。
在虔诚者的眼里,这算得上是禁忌甚至是亵渎。
只是将死的讨骨祭司,也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距离长生天更近一点,近到能够看清祂的面容,是否与自己在上万次叩首时,脑海中浮现出的身影,有那么几分的相似。
徐年微微皱眉,看向了只余下魂魄未散的讨骨祭司,问道:“你倒是虔诚,在这将死之际,心里也在想着怎么靠你信仰的神明更近一点。”
讨骨祭司怔了一下,喃喃道:“我信仰的神明?所以你……你不是祂的信徒?你都不是祂的信徒,却能得到祂的召见,得到祂的神力吗?这……不,这不可能,你是不是在骗我?”
徐年笑着摇摇头:“召见?这可没有,我应该算是主动找上门的,然后你的神热情招待了我,我们相谈甚欢达成一致,仅此而已了。”
我们当然是包括了统子哥。
毕竟主要就是统子哥在和长生天谈。
至于那跟上门讨债一样的情景,怎么能算是在甚欢的氛围下达成了一致?
甭管长生天欢不欢,至少徐年和统子哥都欢了。
二对一。
少数服从多数。
这相谈氛围算一下欢乐,也没什么大碍吧。
“相谈……甚欢?”
讨骨祭司魂魄都有些不稳了。
这怎么可能呢?一个人类,怎么能和神明相谈甚欢,难道不应该是祂赐下了神谕,他战战兢兢领受了神谕,回到铄金城践行祂的意志吗?
怎么会是相谈呢?
这是不是太……平等了?
讨骨祭司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他所侍奉的神明,会和凡人坐在一起,商讨某事的情景。
“你……你骗我的对不对?我们是凡人,祂是神明!祂怎会与你商量?这么一来,神明成什么了?难道……难道祂真的只是……只是更强的强者吗?”
神明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最广为流传,也是被其信徒们接受的观点,认为神明力量的强大,仅仅是表象而已,其本质是远高于人间众生的一种存在。
而再从中细分出一些观点,便是神明是天地法则的一部分,还是天地法则是神明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类似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若是放在长生天的身上,谁都知道大漠的风沙,来自于长生天的神力,但究竟是先有了风沙,风沙孕育出了长生天呢,还是先有了长生天,振动翅膀才掀起了风沙呢?
而另外一种,同样流传也广,但却不被信徒们接受,甚至在神明信徒眼里是亵渎,是离经叛道,是异端邪说的说法。
便认为所谓的神明。
也不过就是将某一种力量掌握、发挥到了极致的强者而已。
这一下。
便把神明的位格从天上拉了下来。
至少是从高不可及,拉到了甭管攀不攀得上,至少是可以望见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