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并非黑暗维度那光怪陆离的景象,而是一片更加虚无、更加接近意识本源的混沌。
在这里,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模糊,只有纯粹的意识流在无声地涌动。
就在这片混沌中,一个声音,如同穿透厚重水层的光线,微弱却清晰地传入了陆尧的意识核心。
起初,那声音的模糊音色让他心脏猛地一抽,几乎要以为那是阳凡在呼唤他。
是她遇到危险了?还是她在某个维度缝隙中终于感知到了他的追寻?
然而,当他凝神细听,那声音的质感却迅速与记忆中阳凡的音色剥离。
不是她。
虽然同样带着某种急切的意味,但音调、韵律都截然不同。
有点耳熟……似乎在哪里听到过?是程阳阳在培养仓中气若游丝的告别?是黎露神在粉店里的闲聊?
还是……那个被他亲手放逐又抹杀的火焰骷髅的无声嘶吼?抑或是红屋里那个代号零五零的少女李婉带着挑衅的质问?
记忆的碎片在混沌中漂浮、碰撞,却无法精准地拼凑出声音的主人。他试图在意识的混沌中“寻觅”,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行走”,但那声音如同海市蜃楼,看似清晰,却始终无法触及源头。
徒劳地尝试了片刻后,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漠然涌上心头。
算了。
他停止了寻觅,任由那呼唤声在意识的边缘逐渐微弱、消散。
如果不是阳凡,如果不是母亲……那么,是谁在呼唤,又为了什么呼唤,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了。
意识从混沌的浅层缓缓下沉,坠入更深的、无梦的黑暗。
在彻底沉没前,最后清晰的念头如同冰冷的墓碑,铭刻在他的意识深处:
他回到这个过去的时间点,跨越了生死的界限,承受了时空的冲刷,最初的、最纯粹的动机,只有一个——拯救母亲。
那个给予他生命最初温暖、又被他亲眼目睹在病痛中逝去的女人,他以为手握力量,便能逆转生死,改写结局。
然而,一次次的尝试,一次次的轮回,冰冷的现实如同最残酷的教师,将“无能为力”这四个字,用母亲一次次以不同方式、却同样无可挽回的死亡,狠狠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他改变不了因果,撼动不了既定的命运线。
希望在那片土地上彻底燃烧殆尽,只剩下灰烬般的麻木。
于是,他转身来到了长沙,这个承载了他与阳凡十年纠缠的城市,这里,或许还有一线渺茫的、抓住未来的可能。
阴差阳错,或者说,是命运那令人厌倦的惯性,他又一次踏入了不死鸟组织。
这次,是以“繁星”的身份,带着未来的记忆和更深的目的。
他并非生来冷酷。
程阳阳濒死时,他曾感到焦躁;黎露神被他亲手终结前,也曾有过瞬间的迟疑;甚至对那个叫李婉的少女,他也有一丝对其不屈的微妙欣赏。
但,那点稀薄的善意,如同沙漠中偶现的雨滴,瞬间便被更庞大的生存执念与目标渴求蒸发殆尽。
他的内心早已被凿成了一座险峻的孤峰。峰顶只够站立寥寥几人——母亲,尽管已逝,却永远占据一个位置,阳凡,他追寻的星光,或许……还有那个未来需要面对的、作为警示与路标的“自己”。
除此之外,皆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其他人,无论是程阳阳、黎露神、龙棣、霍雨荫,还是不死鸟组织里形形色色的人,甚至那个尚未谋面的“钥匙”……
都只是这趟注定孤独又疯狂的旅程中,偶然相遇的过客。
是可用则用、可弃则弃的棋子,是提供信息的媒介,是达成目的的阶梯,或者……是必须清除的障碍。
他的情感容量,在经历了母亲之死的绝望轮回后,已近乎枯竭。所有的温暖与柔软,都只为那特定的一两个人预留。
剩下的,只有为实现目标而生的、冰冷如铁的意志,和一片寸草不生的情感荒漠。
梦境彻底沉寂。
现实中,陆尧躺在不死鸟基地冰冷的床铺上,漩涡面具放在枕边,呼吸平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紧抿的唇角,和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曾完全放松的、微微蹙起的眉头,隐约透露出这具躯壳内,承载着一个多么疲惫、偏执、而又孤绝的灵魂。
沉入睡眠的深海,意识的混沌并未带来安宁。
这一次,没有清晰的呼唤声,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破碎、扭曲、仿佛隔着毛玻璃观看的画面片段。
画面里充斥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寒冷。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更接近灵魂战栗、万物凋敝的寒意。
灰白的色调,模糊的轮廓,仿佛一切生机都被冻结、抽离。
他看到冻裂的土地,看到凝滞不动的、覆盖着冰霜的树枝,看到一个……孤独伫立在极高处的、仿佛随时会被寒风卷走的渺小身影。
冬天?不,时间不对,现实的季节还未走到那一步。
这莫名的预兆感,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牵引——来自他胸口的【创世】金属球。
它似乎在共鸣,在指示,带着一种近乎急迫的脉动。
睡梦中的陆尧眉头紧锁,身体无意识地绷紧。
就在那模糊画面中的寒意几乎要将他意识冻结的刹那,他遵循着【创世】的指引和本能的反抗,于睡梦中发动了能力!
没有经过清醒的坐标计算,全凭那股冥冥中的感应。
嗡——
空间在他床边微微扭曲,下一瞬,他的身影已从温暖的室内消失。
凛冽的、如同刀片般的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将他从残留的睡意中彻底激醒!
陆尧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悬崖边缘!
夜色如墨,没有星光,只有远处城市隐约的灯火勾勒出天际线。
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能听到寒风穿过嶙峋怪石发出的凄厉呜咽。空气冰冷刺骨,吐息凝成白雾。
若只穿着基地的单薄衣物,确实会感到寒意透体。
他迅速扫视四周。
荒山野岭,人迹罕至。除了风声,一片死寂。【创世】的共鸣在这里变得清晰了一些,指向性明确——就在这悬崖附近。
他下意识地朝着悬崖边缘走近几步,低头向下望去。悬崖极深,底部隐约反射着微光,似乎是一片巨大的、在夜色中如同黑镜般的湖泊。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悬崖外侧,靠近边缘一处突出、极其危险的岩石平台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里,果然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蜷缩着,背对着悬崖外的万丈深渊,面朝岩壁,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夜风吹动她单薄的衣物和发丝,那身影在风中微微摇晃,似乎随时都可能被卷落下去!
尽管距离不近,夜色昏暗,但那模糊的轮廓和感觉……
陆尧微微皱起眉头。
霍雨荫?!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来不及思考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是如何爬上如此危险的地方,陆尧的身影在原地一闪而逝!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了那块突出、狭窄得仅能容身的岩石平台边缘!脚下的碎石因他的突然出现而簌簌滑落,坠入下方无底的黑暗。
他伸出手,快如闪电,一把抓住了那个小小身影的胳膊!触手一片冰凉,甚至能感觉到她在微微颤抖。
“抓紧!”
低喝一声,陆尧没有丝毫迟疑,调动空间之力,并非直接传送,在这不稳定的高空和陌生环境下风险太大,而是产生一股柔和但坚定的牵引力,同时自己脚下发力,腰身一拧——
“呀!”
霍雨荫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被他从危险的悬崖边缘猛地拽起,拉向相对安全的、靠近山体的方向!
一阵天旋地转,寒风在耳边呼啸。
当霍雨荫惊魂未定地感觉到双脚终于踩到了相对坚实的山坡地面时,她已经被陆尧稳稳地扶住了肩膀,远离了那致命的悬崖。
她抬起头,小脸在月光和远处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惨白,睫毛上甚至凝结着细微的霜花。
当她看清眼前这个突然出现、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人时,那双因为恐惧和寒冷而有些失神的大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面具……叔叔?”
她的声音带着剧烈的颤抖和后怕,更带着浓浓的困惑,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是听到她刚才的求救了吗?
陆尧松开扶着她的手,但依旧站在她身前,挡住了通往悬崖方向的寒风和视线。
他低头看着这个浑身冰凉、衣衫单薄的小女孩,漩涡面具在夜色下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却奇异地给人一种稳定的感觉。
霍雨荫没有立刻回答,她抱着自己冰冷的胳膊,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刚才的惊险。
她看了看陆尧,又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黑暗的悬崖和下方的湖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恐惧,有茫然,还有一种深埋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未曾完全理解的……绝望?
陆尧看着她,心中了然。
一个六岁的孩子,独自出现在这种绝地,绝非游玩或迷路那么简单。
【创世】在他胸口微微发热,与眼前这个女孩产生着持续而清晰的共鸣。
这一次意外的救援,似乎将他与龙棣父女、与霍雨荫身上隐藏的秘密,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而悬崖下的黑暗湖泊,在这寒冷的夜里,仿佛也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诡异。
霍雨荫仍旧一言不发,委屈地看着陆尧,似乎希望得到帮助,却又担心陆尧会把她送回家。
“我只是……我只是不想……”霍雨荫没再说下去,陆尧想起昨晚的事,顿时恍然。
陆尧的手掌覆在她头顶,温热的触感让她微微一僵,原本压抑的抽泣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肩膀偶尔的轻颤。
“那个家……有什么让你待不下去的?”陆尧的声音放得很柔,没有追问的压迫感,只是单纯的关切。
霍雨荫抿着唇,指尖死死抠着衣角,布料被揉得皱巴巴的。
她摇了摇头,眼神躲闪着,像是不愿再提起那些让她难过的事,只是重复道:“就是不想待了……去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那里。”
“那基地呢?”
霍雨荫听后几分迟疑。
陆尧看着她这副模样,就明白了,心里叹了口气。他能猜到这孩子心里定是藏着不少委屈,只是暂时不愿倾诉。
既然她也不想回基地,不愿提及过往,便不再强求。
“那这样吧,”他收回手,指了指远方,“我在这边租了间屋子,先带你过去落脚,你要是想通了,或者想换地方,我们再商量。”
霍雨荫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带着一丝犹豫和不确定。
眼前这个男人虽然陌生,但掌心的温度和语气里的温和,让她莫名觉得安心。她沉默了几秒,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声音细若蚊蚋:“嗯……谢谢叔叔。”
陆尧笑了笑,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外套带着他身上的体温,还残留着淡淡的尘土味,却将夜晚的凉意隔绝了大半。“抓紧我,我们要离开这里了。”
说完漩涡将他和霍雨荫一起包裹,随即消失在原地。
待霍雨荫出来时候已经到了那个房间内,陆尧按下了灯的开关。
暖黄的灯光瞬间照亮了不大的房间,陈设简单却整洁——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简易的衣柜,还有客厅里的沙发和小茶几。看得出他不常来住,房间里没什么生活气息,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随便坐吧,”陆尧随手拿起桌上的水壶,“我给你倒杯水。你饿不饿?冰箱里有面包和牛奶,先垫垫肚子?”
霍雨荫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打量着房间,小手依旧攥着外套的衣角。
她摇了摇头,却在看到陆尧递过来的水杯时,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心里的不安又消散了一些。
陆尧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软了软。他指了指卧室:“你今晚睡卧室,我睡沙发就行。被子都是干净的,刚晒过。”
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不用怕,这里很安全。你要是想洗澡,浴室里有热水,毛巾和洗漱用品都是新的,你直接用就好。”
霍雨荫捧着水杯,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像是雨后初晴时天边的一抹微光:“谢谢你,面具叔叔。”
霍雨荫这时候声音软软的,带着一丝依赖,陆尧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不客气。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事随时叫我,我叫繁星。”
“好,繁星叔叔。”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沙发,拿起一旁的薄毯,打算就在沙发上凑合一晚。
霍雨荫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温暖的卧室,心里那片被阴霾笼罩的地方,似乎有了一丝光亮。
她捧着水杯,慢慢走向卧室,轻轻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雨声。霍雨荫躺在床上,裹着带着阳光味道的被子,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和陆尧外套上的气息,紧绷了一路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