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啜了口杨枝甘露,指着刚刚从好运冰铺书架拿到的报纸:“你看这句,记忆是易碎的琉璃,也是狡猾的骗子。现实中真有记忆主动骗人的情况吗?就是你刚刚说的虚构症吗?
”确实有,而且不是记忆主动骗人,更像是一种大脑在无奈填空。我们叫它虚构症。”
“听起来像在写小说。大脑自己编故事?”
“非常接近,但和创作不同,病人并非有意欺骗,他们坚信自己讲述的是真实的记忆。
简单说,就是大脑的记忆库出现了空白档,但负责整合信息的管理员,主要是前额叶皮层,又特别尽职,或者说是故障了,它不允许档案有缺失。
于是,它就无意识地、自动地从其他记忆碎片、常识、愿望甚至当下的感知里,东拼西凑,现场编造出一个看似合理、细节丰满的记忆文件,放进了那个空白的位置。病人自己对这个文件深信不疑。
莫离眨了眨大眼睛,身体前倾:“就像活在自动生成的故事里?能举个例子吗?”
程愈点点头:“很常见。比如,一个因长期酗酒导致维生素b1严重缺乏的病人,我们叫科萨科夫综合征,他可能连昨天谁来看过他都不记得了,有着严重的近事遗忘。要是你问他‘昨天您儿子来看您了吗’?”
莫离顺着回答:“他可能说‘不记得了’?
程愈摇摇头:“不,虚构症患者很少说‘不记得’。他可能会非常自然、流畅、甚至带着细节地告诉你‘哦,来了!我大儿子带着孙子来的,下午三点,孙子还给我带了包糖炒栗子呢,可香了!’,说得绘声绘色,仿佛就在眼前。但实际情况是,昨天根本没人来探望,或者来的是他女儿。
莫离感叹道:“好完整的细节哦,大脑编得还挺用心?那如果我告诉他真相,说他记错了呢?”
程愈再次摇摇头:“通常没用的。他不会像撒谎被戳穿那样尴尬或狡辩,反而会很困惑、可能有点窘迫,然后很快地修正他的故事,来适应你的新信息。比如你说‘昨天是您女儿来的。’他可能马上接话‘哦对对对!看我这记性,是闺女带着外孙女来的,栗子也是闺女买的!’他是在努力维护这个故事的连贯性和合理性,而不是承认自己编造了。他真心认为那就是事实。
莫离叹息道:“这……听起来有点悲伤,又有点神奇。大脑为了完整性,不惜制造一个平行现实?这和单纯的健忘或者阿尔茨海默病的遗忘不一样?
“问得好!关键区别就在这里。
健忘或者遗忘,是不知道或想不起来,病人会承认记忆空白。就像档案丢失了,管理员报告说‘找不到了’。
而阿尔茨海默病的话,早期可能以遗忘为主,中晚期也常伴随虚构。但虚构症的核心特征在于那个自发、详细、病人深信不疑的填补行为。
虚构症是档案丢失了,管理员怕挨批评,自己火速伪造了一份放进去,还拍着胸脯保证是真的。它常常是更严重脑损伤的一个信号,尤其是影响到前额叶和海马体的连接,前额叶就是负责监控、验证记忆真实性的,海马体是负责记忆编码。
莫离认真地聆听着,问道:“前额叶的监控失灵了?所以大脑失去了质检员?”
“非常形象!就是大脑的现实核查官罢工了。它无法分辨哪些是真实存储的记忆,哪些是临时拼凑的替代品。所以,只要有空白需要填,它就允许任何看似合理的东西通过。除了酗酒,像严重脑外伤、中风、某些脑瘤、痴呆症晚期、严重的脑炎或脑缺氧,都可能导致虚构症。”
莫离若有所思:“这让我想起一些小说角色,或者那些自称有离奇经历的人……他们会不会也有点……?”
程愈温和地笑:“这是个有趣的联想。但诊断虚构症需要谨慎,有严格标准。它必须是在明确脑损伤或疾病背景下出现的,并且显着偏离了正常记忆错误或幻想。正常人也会记错细节、添油加醋,或者有丰富的想象力,但通常能区分想象和现实,也不会如此系统性地用虚构填补大段空白。
莫离点点头:“明白了。那……如果遇到这样的人,该怎么办?”
“首先要认识到这是病,是大脑损伤的症状。然后温和引导,提供真实信息,不用争论,可以平静地提供简单事实。‘哦,今天天气不错,我们早上吃了粥。’避免需要他回忆复杂事情。
还要创造安全环境,减少需要依赖脆弱记忆的情境。用便签、日历、照片等外部记忆辅助。
最重要的是治疗引起虚构症的原发疾病,比如戒酒并补充大量维生素b1治疗科萨科夫综合征,处理脑瘤、中风等。”
莫离长舒一口气:“所以,这其实是一种大脑在绝望中的自救?试图用故事来粘合破碎的世界?”
程愈赞赏地点点头:“没错,可以看作是一种悲壮的、无意识的叙事本能在运作,试图在记忆废墟上重建秩序和意义。只是这重建的图纸是临时伪造的,连建造者自己都信以为真。理解这一点,我们看待这样的病人时,就会少一些评判,多一些悲悯。
莫离看着窗外的雨水,轻声说:“记忆是易碎的琉璃,也是狡猾的骗子……现在听起来,更像是一声叹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