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胜得知此事之后并没有贸然去打扰傅柒柒休息,毕竟傅柒柒如今是在养病。
第二日,水榭外最后一线天光隐没,廊下灯笼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
晚膳后,傅柒柒正用着温热的杏仁酪,小满侍立一旁,低声将德胜昨夜同她讲的刘芸娘怨怼之言,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美景则在另一边哄着有些昏昏欲睡的傅珺昭玩七巧板。
良辰垂手侍立,面上犹带余愠。
傅柒柒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握着调羹的指尖微微一顿。
她放下了调羹。
刘芸娘的言行清晰在她脑海里地画出了一条轨迹,从感激到不甘,从不安分到刻意攀附,再到贬低同伴、怨怼主上,甚至隐隐有脱离之心。
更重要的是,她对侍卫的“动心”并非发乎情,而是纯粹的功利算计。
这让傅柒柒心底最后那点对“自由恋爱”的包容也消散了,只剩下冰冷失望。
傅柒柒开口,声音平静无波:“请德胜来一趟吧。”
不一会儿,一位身着深青色总管服色、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隼的老者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是如今公主府的大总管德胜,与别人不同,德胜主动向先帝请恩,自请来到公主府照料打理的。
他是看着傅柒柒长大的老臣,将毕生的忠诚和经验都投注于此,对傅柒柒忠心耿耿,马首是瞻。
他恭敬行礼,眼神里带着对晚辈的关切:“殿下,老奴在。”在傅柒柒面前,他少了几分在外的威严,多了份慈和与可靠。
傅柒柒微微颔首,示意小满将昨日刘芸娘的言行讲给德胜听。
德胜垂手静听,脸上波澜不惊,待小满说完,他眼中精光一闪,看向傅柒柒,沉声道:“殿下,此女心性贪婪,忘恩负义,且已有僭越怨怼、心思浮动之态。留之恐生后患,更恐玷污了府中清正。”他语气平静,却带着决断,“老奴以为,当立即处置。”
“传刘芸娘。”傅柒柒的声音比夜风更淡,透着一丝倦意,是对这种算计的厌烦。
全府上下都知道如今的她闭门养病,所以傅柒柒这些时日,日子过得十分清闲,无论大事小事能不麻烦她,府中众人就不会拿到她面前说。
很快,刘芸娘被唤入水榭。
她依旧穿着那身精心修饰过的靛蓝裙,素银簪在灯下闪得刺眼。
她脸上挂起惯有的温顺笑容,盈盈下拜:“婢子芸娘,给殿下请安,给德胜总管请安。”
却刻意忽略了小满和良辰美景。
傅柒柒看着神态自若的刘芸娘,目光平静,声音里听不出多少波澜,只有一丝淡淡的失望,如同秋夜微凉的露水:“本宫初时见你灵巧,也曾想过,府中年轻男女,若真有相知相许,本宫未必不成全。可刘芸娘,”她顿了顿,语气微沉,“你的心思,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攀附与算计,终究不是正途,更不是本宫府中该有的风习。”
傅柒柒没有细说刘芸娘攀附侍卫的具体丑态或设计花纹时的轻狂,也没点破其怨毒之言,但寥寥数语,已将刘芸娘那份不安分的心思和忘本的态度囊括其中。
字句不重,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重量。
刘芸娘如遭雷击,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她知道公主什么都看透了,那点沾沾自喜的伪装被彻底剥开,只剩下被戳穿的惊惶和无地自容的羞耻。
她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深深埋下头,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殿下……殿下恕罪……婢子……婢子糊涂……”
傅柒柒的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身旁侍立的德胜总管,声音恢复了如常的平静:“德胜,让她走吧。”没有责骂,没有羞辱,只有决然的去留分明。
德胜总管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应道:“老奴明白。”他转向地上抖若筛糠的刘芸娘,声音威严却不含过多情绪,如同公事公办的宣告:“刘芸娘,殿下方才所言,便是你的过错所在。公主府清净之地,留你不得。念你初入府时也曾用心出力,殿下开恩,特许你自行离去,不予苛责。”
他微微偏头,对一旁侍立的良辰示意。良辰立即上前,从袖中取出一个准备好的、分量适中的素色小荷包,约莫有几两碎银子,在德胜总管的注视下,递到了刘芸娘伏地的眼前。
“拿着。”德胜总管的声音不高不低,“这是殿下念在你曾为小王爷侍奉过针线,赐你的几两盘缠。你今日便自去角门,离开公主府。”他的话语中没有一丝回旋余地,目光扫向刘芸娘来时穿的那身旧衣,良辰已将其放在一旁显眼的位置。
“出去后,好自为之。公主府的一切荣耀,皆与你再无干系。”
刘芸娘看着眼前那象征性的一点“恩赐”和旁边那身洗得发白的旧衣,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悲凉和屈辱淹没了她。
没有雷霆震怒,没有当众斥责,但这种平静的驱逐和这区区的“打发”,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她感觉到自己的卑微、失败和彻底的出局。
她抖着手,几乎是用指甲抠着地面,才勉强够到那小荷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点银子是唯一的浮木。
“婢子……谢殿下……恩典……”她啜泣着,声音破碎不堪,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那点因不甘而生的野心和怨怼,在真正的权势和无法撼动的尊卑面前,只剩下瑟瑟发抖。
“起来。现在就走。”德胜总管命令道,没有丝毫情感。
刘芸娘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不敢再看任何人,尤其不敢看榻上的傅柒柒。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小满的审视,良辰美景的疏离,以及……她颤抖着拿起那身旧衣,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抱着最后一丝遮羞布。
美景走上前,没有碰她,只是站在通往角门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脸上没有惯常的笑容,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淡:“这边走。”两名仆妇无声地跟在美景身后。
刘芸娘几乎是踉跄着,在美景和仆妇无形的“引导”下,一步一步、失魂落魄地走向通往府外的角门。
经过傅珺昭身边时,小家伙刚好迷迷糊糊地抬头,懵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个抱着破旧衣服、满脸泪痕、走得歪歪扭扭的人。
他稚嫩的目光是纯粹的好奇,却像针一样扎在刘芸娘心上。
她逃也似地低下头,加快了踉跄的步伐,背影仓皇而狼狈,很快便消失在通往角门的回廊暗影中。
德胜总管肃立片刻,对傅柒柒道:“殿下仁慈。老奴这就去角门看看,确保她依言离去,府门自会落锁。”
他指的“看看”,自然是确保刘芸娘安分离开,并收回所有不该带走的东西。
傅柒柒微微颔首,眼神疲惫地落在案几上凉透的杏仁酪上:“嗯,去吧。”她转向良辰,“把昭儿喜欢的那个小猫布偶拿来吧,他抱着睡得安稳些。”
良辰立刻应声去取。
不等德胜前去,美景很快返回,低声禀报给德胜:“总管,人已送出角门,旧衣换下,包袱里只有她自家带来的一点杂物。角门已闭。”
“那几两银子……”德胜总管问道。
“带走了,”美景点头,“按总管吩咐。”
德胜总管转向傅柒柒:“殿下放心,一切处置妥当。”
傅柒柒没再言语,只是轻轻抚摸着良辰递过来的软乎乎的小猫布偶,将它轻轻塞进身边已经昏昏欲睡的傅珺昭怀里。
小家伙无意识地抱紧了玩偶,小脸在上面蹭了蹭,睡得更沉了。
小满无声地上前,撤走了那碗冷羹。
水榭里只剩下浅浅的呼吸声、窗外渐深的秋风,以及廊下灯笼在风中安稳摇曳的暖光。
那场短暂的、因不知天高地厚而起的风波,就像一片落叶被夜风悄然卷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公主府紧闭的大门之外,留不下半分痕迹。
傅柒柒那份始终如一的淡然,连同德胜总管铁腕下无声的处理,共同维系着这片府邸内在的安宁与不容动摇的界限。
府外的世界如何,自有缘法,但公主府内,依旧是月光洒落的静谧秋夜。